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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素女 ...

  •   我的名字叫做谢止女,是谢家第七个女儿。我出生之时哭得惊天动地,爹爹满以为是个虎头虎脑的儿子,谁知产婆抱出我后,笑得满脸尴尬。爹爹大失所望,搔搔头说一句“又一个赔钱货!”然后,转身下田劳作。
      年轻的二叔一向喜欢孩子,笑嘻嘻抱过襁褓中的我,冲我爹的背影喊一声:“孝哥,给丫头起个名字吧!”
      “要啥名字?”爹没好气地哼一声,“拦女、住女、换儿、招儿都起遍了,赔钱货还是一个接一个。你随便给她起一个算了,我没心思。”
      二叔知道他在气头上不好惹,一边逗弄嚎啕大哭的我,一边说:“叫‘止女’吧,也挺好听的。”
      无论如何,他们不想再要谢家诞下女孩儿了。
      我之前有六个姐姐,不过在我记忆中只有三个。其他或是在早些年的战乱中死了,或是一出生就被爹爹扔了、溺了。
      我活下来,不是因为爹爹良心发现,不是因为他感到无人在膝下承欢而懊丧,不是因为娘死了他觉得孤独。而是因为,随便拿粗茶淡饭把我养到八、九岁,卖作奴婢或等郎妻,那身价足够这些年的花销,还有赚头。
      我六岁时,他已卖了我的三个姐姐,看我不够结实、不能当烧火担水的粗丫头,灵机忽然一动,想到一个提高我身价的办法。“阿止,你娘留下一张织机,从今起你就学着织布吧。”他把瘦小的我往织机前一丢,也不教我怎样用,恨不得我十指下立刻生出无边无际的布。我无法跟他讲理。他要我织,我就得会,因为他是我爹,我靠他种地养活。于是我跟邻居学纺线织麻,学飞针走线,学穿经度纬、结线成匹。
      爹爹有时也为我的灵巧惊奇,虽然乡亲们夸我手巧、夸我天资聪颖时,他总是不屑地哼两声,但他也看出我与众不同——我织的布总能卖个好价钱,有时能卖别人的两倍。
      十二岁那年,我已经是远近最会织布的人——爹爹没有急着卖掉我,时至今日,已经有很多人只买我织的布,我的布比他的粮更能支撑这个家。他离不开我了。
      也是在那一年,我遇到素女。

      有一天,很久没上门的二叔来了。他腋下夹着一个破包裹,满脸带笑跟爹爹寒暄几句,说:“有样东西,不知道大哥能不能给寻个买主。”
      爹爹不屑地哼了一声。几年前分家的时候,他几乎什么都没有给二叔,理由是:二叔一个光棍,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而他还得养活我。一分薄田、一口破缸、一张裂桌、一把缺腿的椅子,就是二叔带走的全部家当。从那以后,二叔就住在村东头的破房里。那是谢家祠堂,他是谢家子孙,祖宗不会抛弃他。
      二叔偶尔会托爹爹卖些东西,野果山味或者田里刨出的甘薯。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老实,好像信不过世上其他人,只信他大哥。偏偏世上最不该信的,就是他大哥——我知道,爹总是从中揩油。有时我忍不住作声,爹会说:“你懂个屁!老二让我给他卖,就是想我知道他穷得过不下去。他这是等我接济呢!我连自己都管不了,哪儿能顾上他?”
      这天,爹爹照旧敷衍:“又有啥要卖的?”可是二叔抖开包袱的一刹那,他就愣了。
      破破烂烂的包袱里,是一匹乡下人见所未见的彩缎。连躲在门帘后偷看的我,也被它的美丽吸引,忍不住走到近前。
      缎的颜色并不复杂。我可以认得出来:几十种颜色,不过是三四种染料按不同份量搭配染就——这个我也会,但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人能把平凡的颜色调配成深深浅浅、浓浓淡淡的几十种。我听大婶们说,染丝是种精细活儿,偶尔配出一种颜色很容易,想要随心所欲配出自己需要的颜色,可不是一般人都能做到。染丝织这匹缎的人,却像是能够把需要的颜色信手拈来,每一种颜色的份量都准确无误。
      它的图案不华丽,不过是几点白色的落花在淡青色的天水间飘洒。然而,无论是花瓣还是天空水面,都像真真存在。朴素动人的青天白云,看似简单却又不简单,每一片白云都幻化了数种色泽,好像会从缎上腾起来。由近而远的水面,无数种变化聚成一片,仿佛静谧却有生命,又仿佛随时会从缎上倾泻下来,滴落一地水花。
      爹爹还在瞠目结舌,我的手已抚上缎面,指尖颤抖,不知是激动还是嫉妒。
      “别碰!”爹爹恍然清醒,在我手上重重一打,还不忘添上狠狠一个白眼。旋即,他恶声恶气问二叔:“这东西你哪儿来的?从谁家偷来的?”
      “是、是、是我媳妇带来的……”二叔涨红了脸。
      “胡说!”爹爹不信,“你啥时候娶的媳妇?少睁着眼睛说瞎话!十里八乡,再没人比阿止更会织布,我这辈子就没见过比阿止织得更好看的。你这匹缎,肯定是从哪个大富人家偷来的。”
      “大哥,真不是那样!”二叔的脸又红了一层,讲了一个让爹爹更加不信的故事——

      事情要从上个月说起。
      一天,二叔像往常一样下地,回去时,却发现简陋的房中多了一席可口饭菜。他以为是邻里接济,又不知是哪一位。是李家的二丫头吗?他想。那丫头好像一直对他挺有心。事关男女私情,二叔不好声张,美滋滋嘀咕了一晚上,第二天照样下地劳作。
      回家时,又是一桌饭菜等在面前。二叔吃了一惊——这回他可以肯定,不是李二丫头干的好事。他刚刚听说李二丫头采桑时崴了脚,不能出门。
      他疑神疑鬼一夜,觉得还是邻居馈赠的可能性比较大。人家一片美意,他不能无所表示。于是二叔打定主意,第二天一早就去道谢。稀奇的是,所有的邻居都不知道说的是哪桩。
      究竟是谁干的呢?二叔心里嘀咕,地也不下了,直接折回他的破屋。
      屋里,一个女人正在洗米做饭。
      那个女人说,她叫做白水素女,是天河里降下的女仙。

      素女的身世,我一开始就不信。爹爹也不信。他死也不帮二叔卖那匹缎,他仍在怀疑那是赃物,怕被人抓个人赃并获。
      二叔无奈,只得夹着布包,悻悻离去。
      可是那匹缎,已留在我心里。那一晚我无法成眠,每一辗转都惦记它的美丽。我起身坐在织机旁,就着月光审视自己织了一半的作品——灰暗、乏味、没有一丝动人之处。在今天早晨,我竟然还以为这是自己最得意的作品。我抄起一边的刀,将它割成两段,伏在织机上失声痛哭。
      一直哭到天蒙蒙亮,我心里才冒出一个念头:干嘛不去二叔家看看?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有一位仙女下嫁于他,那么仙女就是我的二婶,向她讨教染丝织锦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我一动了这个心思,就不能呆坐不动,匆匆梳洗之后,蹑手蹑脚离了家门。

      二叔的茅屋就搭在祠堂边,我远远地看见,心里忽然紧张起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紧张什么。忽然,茅屋的门扉开了,二叔看见我,“咦”了一声,他身后一个白色的身影立刻躲入昏昧之中。我却已经看见——那是一个窈窕的女人。
      “不用躲了,是自家侄女。”二叔说着,把我让进屋。
      屋里的女人方才一定很慌张,此刻仍惊魂未定。她看着我,勉强笑笑,脸上十分尴尬。
      那就是素女,我的二婶。

      素女是个和气的女人,年纪已经不小,容貌不是如何出众惊艳,却温和如水,有种缠绵的风情。只是问及她的来历时,她总是言辞闪烁,用一段华美的神话作答——她说她来自天河,因为天帝垂怜二叔的苦境,才命她下嫁。
      我一直都不相信:二叔并不是这世上最苦的。至少村头那个讨饭的吴二就比他苦。若是天帝垂怜每一个,天上有多少仙女也不够。
      像是怕我不信,二叔从水缸里拿出一个大螺壳——真是好大一个,我从没见过。壳上熠熠生辉,像是度过一层金。“这是素女的壳。”二叔神秘兮兮地说,“这东西不能离开水,所以要藏在水缸里。”
      真找了个好地方,偷儿也未必能想到呢。我心里冷哼,很不服气。然而素女气态文雅,并不因为我的狐疑而冷落了我。“侄女想要学染丝吗?”她看我吞吞吐吐,直爽地说:“其实也简单,用不了多少时日,我就能教完。只是想染出好色,还要不断地琢磨、练习。”
      她说的如此简单,我只当是敷衍我。没想到素女却真心实意地教了我好些东西——虽然我只是个乡下丫头,也晓得她那些染色的本领非同凡响。
      素女能染出上百种颜色,每种都用定量的染料、有诀窍名堂。在此之前,我见过的最会染色的妇人,不过能染出二三十种而已,而且让她们下一次再染出相同的颜色,她们也不大容易做到。素女却可以在任何时候染出她曾经染过的颜色,其中好多,我都无法说出名字。
      有一次我问她,她是从哪里学来染色。她笑笑,回答说:“当然是天上。”我知道这是一个托辞,也不好追问。
      当我也能熟练染出一百种颜色的时候,素女嫁给二叔有三年了。她送我一百种颜色的丝线结成的丝球,说是天上仙女能染出百色时,大家都会馈赠这样的丝球,还要开一个百色大会来庆祝。
      她说的好像真的似的,我在那一刻,几乎相信她就是天仙。
      “我们也来开个百色大会。”我说,“二叔二婶从来没跟我爹一起吃过一顿饭,趁这个机会一家人聚一聚。”其实这是我爹的意思。二婶染的丝总是能卖好价钱,二叔的小日子也越来越好。既然他们两口子不会拖累我爹,爹也乐得跟二叔化解前嫌。

      没想到的是,百色大会那天,一队官差冲进我家,说二叔窝藏逃宫的宫人,押了我和爹爹就走。路过二叔家门口,我看到二叔和素女被绑得结结实实。一个官差从水缸里找到那个螺壳,耀武扬威地捧在手里。
      我被他们推推搡搡,推到素女身边。她无限歉意的目光让我更加着慌。
      “二婶……”我的头脑浑浑噩噩,已经不知所云:“你、你干吗不躲回螺壳里?你不是白水素女吗?”
      素女的嘴角抽了抽,像是想要苦笑,可连苦笑也装不出来。“那是我在宫中放染料的器物,因为用惯了才偷带出来。人怎么能躲进去?”素女看着我,叹了口气,“如果我说自己是逃跑的宫人,你二叔怎么肯收留我?就算我是个寻常女子,他也不敢随便收留。可我说是天河下降的仙女,他就信以为真,不再追究我的来路,而且一直视我如珍如宝,敬我、爱我,藏着掖着不肯示人。乡里乡亲也觉得皇天怜悯他、嘉奖他,大家更加敬天敬神。这不是很好吗?”
      我愣愣地看着她被人拉拉扯扯,脚步踉跄地走到我们前面。那一刻的震撼更胜于初见她的彩缎。
      世上,为什么有素女这样的女人?对付二叔,她的谎言游刃有余,又美丽又动人。
      她的聪明成就了一个神话,却毁了我们。

      二叔和爹爹从来不知道素女是个逃宫的染人。但这理由并没能让他们得到开脱。他们被充军徙边,而我被没入官家为奴。素女的下落,我就不知道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一连很多天,我不能接受这变化,别人问话时,我只能呆呆地看着他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更不能作答。直到有个人走到我面前,问我:“泉素是不是教过你染丝?”
      我讷讷地回答:“我不知道什么泉素。”
      他轻蔑地笑笑,说:“就是那个白水素女。”
      我本能地点了点头,“她是我二婶。我跟她学过染色。”
      “会织布、织锦吗?”他又问。
      我又慢慢地点了点头。
      那人跟看管我的总管说了些什么,之后就拿了各色染料在我面前,说:“染一个千岁绿需要几种料?抓给我看看。”
      我又摇摇头:“我不知道什么是千岁绿。”
      他从腰上解下一块牌子,指着丝绦说:“就是这种颜色。”
      我一看就分辨出那种绿,心中还懵懵懂懂不太情愿,手指倒像是比脑子灵活,在染料匣中抓了几撮,放在白绢上。
      那人很满意似的,又说了几种颜色考我,然后就跟总管嘀嘀咕咕,末了对我说:“跟我走吧。”
      在许多官婢眼里,我是很好运的一个——我被宫中织室的织监看中,带进宫中做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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