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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织女 ...

  •   八月十七,月儿偏了脸,光华不如昨夜里那么通彻,倒也洁净如洗,照得一地雪白。小村早已静悄悄,只剩一两户人家燃着如豆的灯。
      机杼声遥遥可闻,均匀平稳,一听便知织布的女子驾轻就熟。吱咔嗒、吱咔嗒——董永每夜在这声中入睡,媳妇织布的声音,听了就叫他安心。
      梭子忽然停了。董永偏过头,看见媳妇推开后窗,向天上望了一眼。
      “想家了?”他憨厚的笑,换来她一声娇嗔:“才不是!把灯熄了吧,今晚上月光亮得很,我能看得见。”董永答应一声,捻灭了油灯。媳妇勤俭持家,从不浪费一粒米一滴油,乡亲都夸董永上辈子积了德。
      “阿织,天上什么样儿?”他看着妻子却依旧娇美的侧脸,又有些发痴。“天上的神仙咋耕地呢?咋织布呢?在云彩上种黍、种麻不成?”
      “呵——”阿织笑了一声,一边利索地织着布,一边慢悠悠回答:“天上的神仙才不耕地呢!我们啊,吃金花银果,喝玉液琼浆,织布也不用麻,用的是云烟彩霞。”
      “娘,金花银果啥味道?”董永身边的男孩儿一骨碌转过身。
      “浩儿,又不老实睡觉!”阿织嗔怪一句:“小心吵醒你妹妹。”
      “娘,玉液琼浆是啥?我问八儿的太爷爷,他说喝了玉液可以长生不老。娘可以长生不老吗?”浩儿的大眼睛又黑又亮,滴溜溜地转动一点灵光。
      “娘肯定不老。”男孩身边的女童也咯咯笑着醒来了,“今天巧儿的娘还偷偷问我‘你娘平常用啥擦脸?皮儿咋那么白?’我娘是天上的仙女,她拿什么来擦也变不成我娘这样漂亮。”
      阿织停下手里的活儿,一双水灵的眼睛一瞪,假意恼怒:“你们爷仨都不睡了是不是?浩儿铃儿都不许说话、不许动弹,看谁睡得快!你爹明天还要去赶集呢!”
      两个孩子唧唧咯咯合上眼睛,憋着笑、闭着气,佯装熟睡,不一会儿真的睡着了。董永看看一对佳儿,打个哈欠,“阿织,你也歇着吧,明天我拿织好的那些去卖,就够了。不差这一匹。”
      阿织手里又开始忙活,柔声说:“你睡吧,我习惯这时候织布,睡也睡不着。”
      吱咔嗒,吱咔嗒——织机有节奏的声音仿佛催眠,董永一会儿就沉入黑甜乡。阿织看了一眼酣睡的丈夫孩子,微微一笑,又埋头织布。
      月光如素,透过后窗偷看织机上的丽锦:五彩鸾凤绕着一队天人迎风翻飞,天人们捧着各色花果,团团围住中央三个女仙。那三位女仙容姿绝世,栩栩如生,每人抖开手中一匹彩练,挥舞出满天秀色……
      阿织揉了揉眼睛,从一边的小筐里挑出几缕色线。线都是白天在日光下挑好的,可上机的时候她还是有些犹豫,不禁暗自摇头:这眼神真是不比从前。她屏息凝神,织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丝差错毁了一匹好锦。
      宁静的夜色,一双儿女纤细的呼吸,董永的鼾声,织机的咔嗒声——董家看来是如此平凡。唯一与农家格格不入的,就是织机上那匹未成的锦缎。
      阿织的手,在编织另一个世界。

      铃儿很想叫娘一起看看热闹的集市,但阿织从来不去人多的地方,哪怕是家里来个生人,她也要躲起来,怕见人似的。第二天,只有董永带着两个孩子去集市。一根扁担挑起两个筐,浩儿灵儿一前一后坐在里面。
      沿途碰到许多乡亲,见到他们父子三人,乐呵呵地打声招呼:“董家大哥,带孩子赶集去?阿织又织了好锦缎吧?拿出来让我们见识见识呐!”
      董永憨憨地一笑。他舍不得拿出来给他们看:阿织的锦缎是精细活儿,弄脏了可不得了。“浩儿铃儿,今早露水重,小心照看你娘织的锦缎,不要让露水打湿了。”董永一边走,一边叮咛筐中的儿女。两个孩子珍重地把包袱抱在胸前,眨着大眼睛嘀咕:“爹,你说这次能卖多少钱?能给浩儿买个新鸟哨吗?能给铃儿也买一个吗?”
      “要先给你娘买染料。”董永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心事:阿织叮嘱了好几次,一定要买十几个颜色,他背了好几遍,还是怕忘。“铃儿,你娘要买的染料,你都记得吗?”
      女儿得意地点点头,卖弄似的娓娓说道:“记得记得——红的要石竹、长春、苏芳香、珍珠红、银珠红;黄的要胡桃染、深枝子、薄柿黄、枇杷茶;绿的要一个绿竹色;蓝的要舜花、绀碧;紫的要龙胆、菖蒲两种;最后还要一个槟榔染。”小姑娘口若悬河背了一串,董永早听晕了,只能不住点头,“就是这些。铃儿,待会儿你要仔细给你娘挑,别弄错了。”

      阿织的锦缎,寻常人家买不起,一向是送到镇里的绸缎庄。这些年来,董永跟李掌柜已成熟识,价钱是早就商议好的,公道、从不拖泥带水。李掌柜见他来,仍是笑脸欢迎,接了董永的包袱看过锦缎,跟身边的人说了几句,那伙计便将包袱送到后面去。董永拿了钱正要走,李掌柜却急急叫住,说:“董家大哥,有件好买卖,你做不做?”
      董永摸摸头,不明所以。他一个庄稼汉,干啥要做买卖?
      李掌柜拉他到一边,小声说:“有个回家探亲的内侍,要捎些土产给头头。咱这小地方有啥好玩艺?我想来想去,就你家阿织的手艺算一绝。已给他看过阿织以前送来的几匹锦缎,他都买了,满意得很,还要几件精巧的,价钱方面绝不含糊。”
      “织好的都给你了,再要更多,阿织可赶不出来。”董永心疼媳妇,舍不得让她没日没夜地忙活。李掌柜忙说:“有啥现成的,给他也成。”
      董永忽然就想到了织机上那匹只差收尾的锦缎,又摸摸头。见李掌柜诚心兜揽买卖,他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于是讷讷地答应。李掌柜见他应允,便去里面回话,好半天也不出来。
      董永等得心急,让铃儿和浩儿去熟稔的店铺买染料。两个小家伙一会儿就买妥了。铃儿从小对染料都熟知,此时无事可做,就拿出来玩。“石竹、长春、苏芳香、珍珠红、银珠红,胡桃染、深枝子、薄柿黄、枇杷茶……”她正一样一样摩挲,忽听一个声音道:“小姑娘懂不少啊——谁教你的?”
      铃儿的大眼睛骨碌碌转动,好奇地盯着那人,不答话。那人不过三十来岁,相貌端正,衣着华丽,可他说话的声音阴阳怪气,铃儿听了有些怕,滴溜一下躲到父亲身后。
      李掌柜跟着一起出来,急忙招呼:“董家大哥,这位就是要买锦的大人。快给好好打个招呼。”
      董永第一次看见宦官,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笨拙地施了礼。宦官不搭理他,却笑眯眯问铃儿:“这长春、枇杷茶的名字,是谁教你的?”
      铃儿看看爹,又看看那人,说:“我娘教的。我娘懂的可多呢。”
      宦官的眼睛眯着,又问:“这么脱俗的名字,你娘又是从哪儿知道的呢?”
      铃儿白了他一眼:“我娘是天上的仙女,知道的可多呢。”
      “呵,天上的仙女?怪不得织的锦缎不同凡响。”宦官笑笑,不再看他们一眼,趾高气昂地走了。
      浩儿嘟了嘟嘴:“爹,他干嘛一脸神气?有什么了不起的?”
      “大地方来的人呗。”董永憨厚地一笑,从李掌柜手里接了定金,也不多想什么,还是用一条扁担挑了一双儿女回家。

      阿织早备了饭等他们父子,一家人欢欢喜喜检点了铜钱,董永又提起那宦官: “俺寻思,织机上那匹就不错。”他边扒饭边说。
      阿织却摇摇头说:“那个……我想再做精细点儿,卖个好价钱。”
      “不卖他!娘,你不知道那人多讨厌。”浩儿插嘴道,“是不是当官的都那么神气?”“可是他都不知道染料。”铃儿说:“还问我长春色和枇杷茶是谁教的。当官的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嘛。”
      “啪啦——”阿织手中一双筷子落了地,她急忙捡起来,转身去洗。浩儿敏锐地觉得娘有些失态,问:“娘,你怎么了?”
      阿织闷不作声,不知有什么心事。那一整天,她心不在焉,织锦也慢了许多,织几道就出神地想上好一会儿。一家人都发现她与平日不同,问又问不出所以然,只是那天晚上她不再织锦,早早睡下,却又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到底出啥事了?”董永忍不住又问一遍。
      阿织叹了口气,“阿永,咱们……咱们搬到别处去住,好不好?”
      董永傻了,“好端端的,做啥要搬?”
      阿织偏过头,尴尬地一笑:“我瞎说呢,你别放心上。”
      董永想来想去,想破了头也不明白阿织今天是怎么了。阿织分明没睡,却也不再理他。“阿永,明天,你带两个孩子去山里采果子吧——差不多到了晒果子的时候。”她说。
      “嗯。”董永应付一声,闷闷地蒙上头,好容易睡着了。

      那晚下了点小雨,隔天清晨微风习习,凉爽怡人。阿织打发丈夫孩子上山采野果,自己梳洗妥当,将那没织完的锦缎补了几道,匆匆收尾下了机。然后端坐在织机边,像是等着什么事情。
      阳光透过窗纸渐渐照进屋里,照上织机,照上她平静的面容。
      “娘!”铃儿的声音忽然响起来,吓了阿织一跳。
      “铃儿,你怎么回来了?”她有些慌乱。
      “我肚子不舒服,所以半道跑回来。”铃儿苦着脸,喝了一碗热水,似乎舒服了。
      门外忽然一阵喧闹:“董谢氏,出来!董谢氏,出来!”铃儿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恶声恶气叫,只见娘的脸色骤然变白,嘴唇颤抖:“铃儿,快躲起来!”阿织抱起女儿推出后窗,已经有人闯进门。铃儿吓得不知所措,从窗洞里偷看,看着一群官差带走了她的母亲。
      为什么要抓娘?铃儿不明白。她吓得两腿哆嗦,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哇地大哭一声,往山上跑去找她父兄。
      董永和浩儿正在山里打野果,见铃儿一边哭一边跌跌撞撞跑来,都吃了一惊。待铃儿说个大概,浩儿不知所措地看着爹,而董永愣愣地站在原地,许久才重重地叹口气,抱着头蹲下。
      “爹,咋办?”浩儿问。
      “你们到猎户崔叔那里呆着。爹,爹去瞅瞅你娘。”董永摸摸一对儿女的头,一脸疲惫。“我娘是仙女,他们为什么要抓我娘?”铃儿哭到气急,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一转身又往家跑去。
      “铃儿、铃儿!回来!”任凭董永和浩儿怎么叫,铃儿就是不停脚,一口气跑回家。家门被贴了封条,好多不明就里的人来看热闹。铃儿从后窗溜进去,一会儿又跑走了。
      押着阿织的一伙人早进了衙门,不知为什么将阿织下了大狱。铃儿左躲右闪,蹭进围观的人堆里,听他们说什么“逃宫”、“织室”。她听不明白,又从人群里钻出来,往衙门后面去找玩伴巧儿。
      巧儿的爹是牢头,这时候不在家。巧儿娘见了铃儿,惊得一哆嗦,忙把她藏进家里,压低声音:“你这孩子,还跑回来干吗?你家出事了,你不知道?赶快叫你爹和哥哥逃得远远的!”
      铃儿被她唬得想哭,强忍了眼泪说:“婶儿跟大叔说一声,让我见见我娘吧。为什么把我娘抓走了?”巧儿娘看了看铃儿,叹口气:“难为这么小的孩子有这胆量。你娘一时半会儿没事,倒是你爹——让他千万别回来了。”她顿了顿,说:“铃儿,你知道你娘犯了王法吗?要牵连全家的。”
      “我娘是好人。”
      “谁说她不是呢……可是……”巧儿娘为难地搓搓手,又摸摸铃儿的头,“你还小,这事情跟你说也……嗨,你娘她不是凡人,她是宫里人啊。”
      铃儿一个劲摇头,“我娘是仙女,不是什么宫里人。”巧儿娘的脸色变了又变,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好。巧儿在一边也不知该怎么办,拿出许多小玩意逗铃儿高兴,但铃儿只是一个劲哭着要见她娘。
      晌午时,巧儿爹回来吃饭,见了铃儿大吃一惊,直怪巧儿娘不该让她进门。
      “铃儿这么点儿大一个孩子,你倒真是狠心!”巧儿娘在一边代为央求几句、威逼几句,巧儿爹终于心软,答应让铃儿晚上去瞅她娘。
      夜色一降,铃儿就坐立不安。巧儿爹知道她心急,可还是千叮咛万嘱咐,等到换班时候,才带铃儿进了大牢。牢里光线昏暗,铃儿紧紧揪着巧儿爹的衣襟不敢放手。走了不知多远,巧儿爹停下脚步,给铃儿一盏灯笼,说:“快跟你娘说几句话,说完了就走。”
      铃儿从他身后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一眼瞅见木牢笼中就是自己的娘,忍不住哇一声哭出来。巧儿爹看着心酸,给她开了木门,铃儿立刻冲进去扑在母亲身边。
      阿织没受什么苦,只是精神委顿,见了女儿也一个劲流泪。铃儿机灵,从怀里掏出一个褪色的布包。“娘,天衣在这里——你快回天上去!”她说着,把包袱塞进阿织怀里,“爹一直藏着,可被我发现了。这就是娘的云锦天衣。”
      阿织怔了好一会儿,摇头苦笑:“傻女……这哪里是……”
      “娘不是仙女吗?不是穿上天衣就能回到天上吗?”
      阿织轻轻摇了摇头,摸着铃儿的头发,幽幽说:“娘不是什么仙女。那也不是什么天衣,只是一件普通衣裳。”
      “不是那样的!”铃儿不信,用力抖开包袱。里面掉出一件褪色的长衫,许多地方露出虫蛀的洞。“娘,为什么会这样?”铃儿抓起那件破了的衣服,急得要哭出来。
      阿织摸着那件旧衫——几处刮破、几处虫蛀,还有一块巴掌大的污渍,像是陈年的血迹。“娘的名字不叫阿织,叫谢止女,和你一样,是寻常农家的女儿。”她缓缓地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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