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苍穹》明夜天涯

6、画廊

　　周末下午，二中的学生都得结束短暂的休息，回到教室乖乖上自习。白笑也不例外。
　　蝉的鸣叫声越来越响亮，教室里黑压压挤满了人，头顶的吊扇也无法驱散炎热。白笑正在算着一道几何代数结合的题，寻找辅助线，没有留意坐他后侧方的班长蔡欣雨不时悄悄投向他的目光。同桌黎旭曾经在课上捅他，和他八卦过，但是被白笑冷冷的目光吓得再也不敢提这茬。除了学习问题，他再也不敢和白笑说别的。
　　白笑在班里没什么朋友，他几乎可以想到他们对他是抱着一半可怜同情一半八卦娱乐的心情。他讨厌同情，厌恶虚伪。至于黎旭说的，班长暗恋他，他觉得全是扯淡，吃饱了撑的。他四肢都还没发育全，获取的那点能量全都放在了长脑子上，体育运动几乎样样不行，整天臭着一张脸，别说周欣雨那样人美心善成绩优异的，估计每天鼻涕挂脸上的小胖子都看不上他。
　　“人生即苦海，快乐不可追。”这是他写在日记扉页上的座右铭。
　　他唯一的梦想就是出人头地，摆脱束缚自己的那个阴暗、肮脏、狭小、充满暴力与耻辱的世界。
　　自动铅笔的笔尖贴着尺子细细画出辅助线的时候，他却想到了陆靖宇细直的鼻梁，以及深陷的漆黑瞳孔。他身上淡淡的烟草气息此刻似有若无地浮现。高一，正是对爱情蠢蠢欲动的年纪，但是白笑在这方面仿佛缺了根筋。他从小到大没有对任何人心动过。即便是那个人，他也是在利用他，甚至恨他。陆靖宇是第一个让他感到可以放心信任和依赖的人。他的直觉从不出错。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到，语文课上，江老师讲屈原的《离骚》时，对他们说，“屈原对楚怀王的感情无法被世俗定义。”下面一片同学都傻傻地说是“君臣之情”，江老师摇头。同学们又说是“兄弟手足之情”，江老师仍旧摇头，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眼镜后的目光有同学们看不懂的情绪。他隐隐听见隔壁桌的骆锦瑜笑着说了一声“基友情”。
　　如果他是屈原，陆靖宇是楚怀王，他愿意为他抱着石头沉江而死么？
　　想不出来。
　　此刻，他满脑子都是陆靖宇脱下身上的制服为他遮雨，身上的蓝色衬衫被暴雨浸透的场景。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快看，是警察！该不会是来抓人的吧？”
　　“搞不好是隔壁班的李东明，听说他经常和外面的小混混在一起呢！”
　　“哎呀，那个警察长得好帅啊！”
　　“不，我觉得这个才帅呢，禁欲系美男！”
　　陆靖宇的脸掠过教室玻璃窗，引起一阵骚动。
　　路过高一三班的时候，陆靖宇禁不住往教室看了一眼，刚好对上白笑有些迷惘的目光，又匆匆离去，都没来得及换个表情。
　　“禁欲系美男在看我们！”邻座的骆锦瑜和同桌激动地说道。
　　白笑缜密清晰的思维却在飞速运转。最近的案子难道和学校里的人有关？
　　下课铃声响起，一群人蜂拥而出，想得知警察到底来干什么。整天沉浸在课本试卷和老师讲课中，生活如死水般枯燥平静，这事着实在古井中投下了一颗石子。
　　听说江瀛被警察带走的那一刻，不光同学们震惊，老师们都满脸难以置信。
　　作为语文老师，江瀛很懂得在字里行间的起承转合中调动同学们的情绪，让他们在心理上更加接近作者，而不是只会照本宣科，因此被评为市特级教师。即便屡获殊荣，他平日里也为人低调，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唯一让老师们觉得可惜的，是他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仍旧独来独往。有几位女老师对他暗生情愫，他都靠装傻充愣蒙混过关。
　　江城市公安分局刑侦支队，审讯室。
　　“6月5号那天晚上，你在哪里？”陆靖宇问道。身后的摄影机屏幕散发幽蓝色的光芒。
　　“家里。”江瀛看起来有些疲倦，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那这张照片你怎么解释？”陆靖宇把处理过分辨率的视频截图照片推到江瀛面前，J53840的车牌号清晰可见。
　　“是我的车。”
　　“你的意思是照片里的人不是你？”
　　江瀛摇头。照片上的人只能看到下半张脸和背影，而且不是很清晰，是不是江瀛还无法判断。
　　“我借给朋友的。”犹豫了半晌，江瀛说道。
　　陆靖宇把卢静芳生前的照片推到江瀛面前，“认识她么？”陆靖宇边问，边观察着江瀛的表情。
　　江瀛辨认了半晌，似乎是在思索，道：“见过。”
　　“在哪？”
　　“朋友画廊的附近。”
　　“抱歉，江老师，现在需要你配合一下，脱一下上衣。”陆靖宇道。
　　江瀛毫无犹豫，就脱下汗湿的白色暗条纹衬衫。陆靖宇走到他身后，后背隐约可见清晰的肌肉线条，却没有“神焰”或是卢静芳日记中描述的蓝痣。
　　陆靖宇回头看了一眼摄像机，在外面监督审讯过程的黄子澄和程然顿时会意：凶手另有其人。
　　审讯过程中，江瀛十分配合，陆靖宇他们很快得知6月5号借了江瀛车的“朋友”是”Free Hunter”画廊的经理，叫楚帆。
　　“请问楚帆是犯了什么事了吗？”排除作案嫌疑被释放后，江瀛忍不住问道。
　　“案情进展目前对外保密。江老师，谢谢您的配合。”和江瀛握手的时候，陆靖宇发现江瀛的手心都是冷汗。
　　夏日的午后，烈日炎炎。画廊所在的文艺西街两旁种植着高大的法国梧桐，整条街的温度都比其他地方低了一些。
　　黄子澄从旁边的小超市买了两瓶冰镇苏打水，递了一瓶给陆靖宇，打量着画廊外墙上画的“拉奥孔”，被蛇缠住的男人痛苦绝望的表情在灰色背景下更加阴郁，道：“这种黑暗艺术的调调倒是和凶手不谋而合。陆队，你说搞艺术的是不是这里都和人不一样啊？‘’说罢，指了指自己反戴着橙色棒球帽的脑袋。
　　陆靖宇看了一眼墙上的壁画，淡淡道：“这是世界名作的复制品。”
　　黄子澄一颗不学无术的玻璃心受到了暴击。
　　即便是在这样炎热的天气，画廊里也冷得让人起鸡皮疙瘩，冷气开得很足。光线的阴暗和画廊幽深曲折的设计又加深了这种寒意。
　　皮鞋的声音敲击在地板上，幽静的气氛有些诡异。陆靖宇的目光扫视着两旁的画，目光陡然一顿。
　　“陆队，怎么了？”黄子澄顺着陆靖宇的目光看去，只见白色相框中，黑色背景里满是荆棘和缠绕的蛇，在重重缠绕之间，是个女人的躯体，鲜血顺着藤蔓流下。女人的眼睛圆睁，却没有眼白，皮肤苍白得像是僵尸。画面最吸引人目光的一处，是女人口中的玫瑰。和凶手在尸体上的杰作如出一辙。
　　画框下面有标题---Doomsday。
　　“两位先生，请问要买画么？”清澈稳重的男声在他们身后冷冷响起。
　　陆靖宇回头，发现一个穿着酒红色衬衫，打着黑色细长领带的年轻男人，额前的碎发半掩住眼睛，皮肤苍白，颇有些艺术家的气息。
　　“您好。我们找楚经理。”
　　“我就是。”男人一双桃花眼中盛满笑意，道：“不知二位找我有何贵干？”
　　“这幅作品不错。”陆靖宇的目光在那幅画上停留了一会儿，又直视着楚帆掩在额发后的瞳孔，拿出警官证：“警察。麻烦楚先生和我们走一趟吧。”
　　经过审讯，楚帆当晚的确借了江瀛的车来运尸，尸体体内残留的□□与楚帆的DNA完全吻合，后背上的蓝痣以及烙印也对的上。
　　只是，“为什么杀卢静芳”？
　　“她总缠着我。”楚帆低头把玩着手指，“还被我男朋友看到了。”
　　“为什么选择那种残忍的方式，还要拍视频传到暗网上？”看着楚帆一副理所当然的悠然模样，陆靖宇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审讯室的气压都低了几度。
　　“残忍么？像她那样虚荣肮脏的人，我杀了她才是对她的拯救。而且”，楚帆停顿了一下，露出了玩味的笑容，又继续道：“我是个艺术家，即便是杀人，也要用与众不同的方式。作品呈现在世人眼中时，怎么能不完美？”
　　“你是通过什么途径加入’神焰’的？”意识到对方已经完全是□□那套思维模式，陆靖宇切换了话题。
　　“网上。”
　　“组织者是谁”
　　“杨永信。我就见过一次。”
　　问了一下午，楚帆几乎也是有问必答，但是他的回答让在外面旁听的程然和黄子澄脊背发凉。这个人的世界观完全就是扭曲的。他认为杀人是替天行道，俨然一个被□□组织成功洗脑的典范。
　　陆靖宇让程然和黄子澄带着物证科的警员到画廊的地下室取证，找到了楚帆虐杀卢静芳的刀具和绳索，以及旁边摆放的摄像机。
　　但是他们查找了系统中所有叫杨永信的人，都不符合楚帆的描述。杨永信很可能是个捏造的名字。
　　入狱前，楚帆向陆靖宇提了一个请求，让他再见江瀛一面。
　　监控镜头里，楚帆握着江瀛的手，泣不成声。江瀛摸着他的头，像是在安慰他。
　　围观的刑警都是一阵唏嘘。
　　杀人案告破，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自从白笑住进家里以来，陆靖宇头一回回家吃晚饭。他买了几斤小龙虾回去，心想小朋友都喜欢吃。推门而入，却见白笑在往院子里晾衣服。一旁的洗衣机还在转动。
　　见他回来，白笑有些意外，停下手中的动作，脸刷的红了。
　　陆靖宇平日生活粗糙，衣服都是扔到洗衣机里，没衣服穿了才开开机洗一下，白笑实在看不下去快要溢出来的洗衣机，就顺手洗了。从小，白笑就会做不少家务，只是为了少挨继父几顿打骂，得到母亲几句好言好语。但是被陆靖宇看到自己在洗衣服，白笑心中还是有些别扭。
　　院子里的桑树遮天蔽日，三花猫灵活地窜了上去，打量着陆靖宇手中的小龙虾，盘算着从哪个角度扑上去比较合适。
　　“哥，你回来了。”白笑强作镇定地把盆里剩下的几件衣服晾好，和陆靖宇一起把方桌抬到院子里，哥俩吃着小龙虾，喝着啤酒。
　　三花猫对在两人脚下捡漏十分不满，“嗖”地一下蹿上餐桌，被陆靖宇丝毫不留情面地一筷子敲了下去，不满地“喵呜”了好几声。
　　“今天你们来学校，是……江老师有什么事么？”白笑忍不住问道。
　　“是江老师的男朋友。”
　　白笑慢条斯理、行云流水地剥着小龙虾的动作停顿了几秒。
　　陆靖宇和他讲了案情的来龙去脉，白笑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时分析上几句，展现出令陆靖宇惊讶的推理能力。
　　“以后想做什么？”陆靖宇剥了一只小龙虾放在白笑碗里，喝了口啤酒，问道。
　　白笑想了想：“还没想好。只想着能赚很多钱，能出人头地，有自己的房子……”顿了顿，他的目光扫过陆靖宇有着青色胡茬的下巴，很快又低下头去，声音低得都比不过在院子里伺机而动的蚊子：“还能养得起我喜欢的人。”
　　说完之后，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要那样说。之前，“喜欢的人”从未出现在他的人生规划里。
　　饶是平日里严肃惯了，陆靖宇也忍不住笑出了声：“小子，很有担当啊。以后被你喜欢的姑娘应该很幸福。”
　　“哥，你有喜欢的姑娘么？”白笑故作随意地问道，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啤酒。
　　陆靖宇摇头，似是有些无奈：“干刑警的，一般没有姑娘愿意嫁吧。”说罢，将罐中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
　　白笑观察着陆靖宇滚动的喉结，一颗心莫名其妙地安定了下来，甚至有点开心，还顺手给一旁委屈巴巴的三花猫剥了一只小龙虾。
　　这时，陆靖宇的手机响了一下，提示有短信进入。
　　赵一清：“陆队，蓝色海岸西边的废弃工厂，找到’神焰’的组织者，速带人来。”
　　陆靖宇的神经紧绷了起来，迅速拨了回去，赵一清却已经关机。刑警的直觉告诉他，赵一清可能有危险。
　　“笑笑，你自己吃吧，局里有点急事。”
　　迅速洗了手，他给黄子澄和程然打电话：“带着刑警去蓝色海岸西边的废弃工厂，越快越好。带上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