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苍穹》明夜天涯

24、录像

　　陆靖宇这两周一直陪着白笑戒毒，除了偶尔接到几个警队里人的电话，几乎没有任何处于工作中的迹象。

　　白笑看出了端倪，在陆靖宇俯身给三花猫的盆里倒小鱼干的时候，双臂环抱，靠在门框上，冷不防问道：“哥，你被停职了？是因为我么？”

　　“和你无关，只是休年假。后天就上班。”陆靖宇说话的语气淡淡的，最近一直都是这样。他的声音质感本来就偏冷，这么一听，总有一阵让人心里空荡荡的冷漠。

　　院中那棵大桑树每天不仅往下掉桑葚，还养了好几只叫得震天价响的蝉，衬得小院格外寂寞。但是白笑不是容易情绪化的人。他从陆靖宇字里行间那点极细微的情绪流露中，硬是听出了他对自己的关心，反而微微一笑：“如果不是为了陪我戒毒，你也不会休年假。”

　　陆靖宇穿着宽松的浅灰色T恤和黑色长裤，脚下踩着人字拖，刚洗过吹干的头发在傍晚带着暖意的风中微微拂动，发梢似乎都带着温柔，扫过白笑心尖，让他心里有些发痒。他的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

　　“跳级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了？”将抱着他裤腿的三花猫轻轻撇向一边，陆靖宇顾左右而言他。

　　“差不多了。”白笑顺手拿起窗台边的高二物理课本，随手翻了翻，上面都写满了笔记。卧室书桌上做过的试卷也在戒毒的这段时光里慢慢堆成可观的厚度。

　　最近他的床头读物由解剖学变成了病理学，但是陆靖宇注意到，病理学边上放着一本《高级烹饪》。难怪最近的伙食越来越好。

　　白笑的聪明和勤奋让陆靖宇有些吃惊，家里的干净整洁也让他一度怀疑白笑有严重的洁癖。他那些试卷、资料都按照科目和所做的日期，分门别类地放好，连个卷曲的边角都看不到。陆靖宇有一次路过书桌，不小心把一摞资料撞翻在地，白笑用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把那些东西按照顺序摆成原样。

　　“学霸都是变态。”他默默总结道。

　　这时，白笑的手机在窗台上震动起来，他的目光从数学课本中猛然抽离，看着陆靖宇把手机给他拿过来。

　　他从陆靖宇手中接过手机，两人的指尖一触即分。来电显示是“Y”。深吸了口气，他挂断了电话。

　　陆靖宇却没有问什么，神情仍旧是淡淡的，目光似乎没有离开过摇着尾巴嚼小鱼干的三花猫。

　　因为戒毒，白笑这两周整整瘦了三公斤，下巴越发尖锐，深陷进眼窝的一双眸子愈发明亮。看着人的时候，有种病态的神采。这段时间，他的目光几乎对陆靖宇寸步不离。

　　或许是实在受不了这种目光，陆靖宇在为期两周的停职结束后，几乎是飞一般地离开了家。

　　但是分局的氛围一样诡异。除了赵一清他们几个，其他警员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小心翼翼的质疑，打招呼的时候也躲躲闪闪。

　　他的嫌疑并没有洗清。

　　会议室里，郭局从梁副局的保温杯里喝了一口菊花茶，深吸了几口气，才看似心平气和道：“小陆啊，你父亲是因公殉职，我们信任你是个好警察。但是这两周，我们并没有查出对你有利的证据。和市局领导再次商量后，组织决定再给你两周时间，自己查清楚。不然，你自己应该清楚后果。”

　　陆靖宇不置一词。

　　散会后，赵一清拦下他，压低了声音道：“陆队，那个给你送毒品的人叫张平，是赵三毛手下的小喽啰，我和程然他们审了两周，他还是死咬着不松口，说你是他的保护伞。上次“钓鱼”行动失败，赵三毛和陈自力逃脱，都成了你协助毒贩的证据。但是张平是唯一的突破口，你要不要亲自审？”

　　“最近的审讯记录先让我看看。”

　　赵一清拿了一摞文件到陆靖宇办公室，陆靖宇翻了翻，皱眉道：“他的口供前后矛盾，漏洞百出。七月五号那天他说是通过赵三毛介绍认识的我，十三号又说是我和赵三毛交易的时候他在场，自己找到我谈的交易。不过，这人的心理素质不怎么样。现在就安排审讯。”

　　昏暗的审讯室里，叫张平的男人身材高瘦，面色黝黑，讲着一口江城的方言。看到陆靖宇，他神色中闪过一丝惊恐。

　　“你叫张平，开发区纺织厂的临时工，有两个女儿。一个在皇城KTV当坐台小姐，一个在外地打工。根据你前几日的口供，赵三毛长期贩毒，并且拿我当保护伞。虽然不知道是谁让你这么说的，但是只要我放出了风声，说你供出了赵三毛，全城通缉他，你猜他会怎么样？”

　　陆靖宇眼尾上挑，手中的笔在空白纸页上画着不规则的圆，语气中有冷酷的悠然。

　　张平显然不为所动，神色疲倦且木讷。

　　轻轻笑了一下，陆靖宇继续循循善诱道：“你当然不会有事，最多在牢里待上几年，说不定因为指认保护伞而立功减刑。但是你在皇城KTV的小女儿张月月，就不一定会那么好运了。赵三毛是毒贩，手段你应该比我清楚。如果你说出真相，和警方合作，我们会派出警力保护你女儿。否则……”

　　张平的瞳孔骤然放大，陆靖宇半点也没错过这细微的表情变化，笔在指尖优雅地旋转了几圈，道：“你慢慢想，想清楚了再说。”

　　死一般的寂静中，只能听见张平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半晌，他如同失去了力气般垂下头，道：“我说。但你们一定要保护好我女儿。”

　　审讯室外，戴着蓝牙耳机的赵一清和程然神经忽然绷紧，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站在边上的梁文小声道：“这种文化水平低的老实人，最受不了心理逼供。稍微施加点压力，再给点甜头，就承受不住了。”

　　实习生小高愣头愣脑的，闻言道：“梁哥，你好厉害啊，不愧是公大毕业的！”

　　梁文慈爱地笑了笑，将食指压在唇边，示意他继续看。

　　张平半边脸埋在阴影里，哑着嗓子道：“给我杯水。”

　　陆靖宇起身，接了一纸杯水给他。

　　张平确实是口渴了，将杯中水一饮而尽，呼了口气，道：“我和你见面的前一天，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找到我，给了我两万块钱，让我把那包东西送给你。后来，他又给了我五十万，让我给我老婆交手术费。我老婆得了乳腺癌，在医院躺了一年多。我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后来，他要我帮他卖一包白/粉，告诉我进了牢里就说让一个叫陆靖宇的队长保我，审讯的时候就说是你和一个叫赵三毛的勾结贩毒，用不了多久就能让我出去。除了这些，别的不要说。警官，我现在全告诉你了，我女儿千万不能有事。你一定要派警察保护她！”

　　审讯室的镜头悄悄转了一下，却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细节。

　　要栽赃他，也该找个骨头硬的人。陆靖宇心里一阵冷笑。审讯室外的几人都松了口气。
　　“那个找你的人长什么样？在哪找到你的？”

　　“第一次是在皇城KTV门口，我女儿给我钱之后，他追上来。第二次是打电话，没见面。他带着帽子和口罩，根本看不清脸。穿一身黑，看着挺有钱的。大概一米八左右，听着像江城本地口音。”

　　这就麻烦了。

　　“那他给你的50万是打到银行卡上的，还是现金？”

　　“他留了卡在东南城角那边的巷口，打电话让我自己拿。他还答应事成之后送我老婆去国外治疗。”

　　对方连银行账户都没有留，做得滴水不漏，根本无从查起，可见是处心积虑地要对付他了。再也没有什么好问的，陆靖宇拿着笔记本走了出来，面沉如水。

　　“陆队，这下你终于可以洗脱嫌疑了！这帮混蛋，居然连你都敢整，逮着了整不死他们！”黄子澄看起来委实兴奋，作为陆靖宇一手带起来的忠实跟班，他对陆靖宇可谓是崇拜地五体投地。此刻见嫌犯招供，急匆匆地就要把记录拿给领导。

　　一个想法在陆靖宇脑海中逐渐成型。既然对方陷害他的证据已经有了，就没必要再在这件事情上多纠缠。现在的问题是：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从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殷辰绑架白笑，并且给他注射毒品，希望的结果显然是让他与毒贩的“交易”变得合理—收养的弟弟吸毒，完全可以成为他充当毒贩保护伞的把柄。然而，对方也低估了局里领导对自己的信任程度。如果不是洪局从小看着他长大，对他格外开恩，他现在很可能已经进了看守所。

　　直觉告诉他，三年前东辰房地产的工地上，那一家四口上吊自杀的伪造现场，与殷辰紧密相关。如果公安系统内部有人想保殷辰，那肯定背后有看不见的肮脏交易。殷辰除了搞房地产，同时还是极乐宫夜总会最大的股东。白笑说他贩毒、杀人，那么系统内部的人一定与贩毒有牵扯。

　　想到这里，陆靖宇心一沉，脚步匆匆地走向停车场，准备回家。身后赵一清叫他，他只摆了摆手，连头也没回，便发动了那辆黑色本田。

　　白笑的毒已经基本戒了。陆靖宇回到家，发现他正在看化学书，桌上还倒扣着一本《弱传播》。看的书真够杂的。陆靖宇心想。

　　“哥，你怎么回来了？”白笑抬头，漆黑的额发衬得皮肤更加苍白，有些病恹恹的，眼神却很明亮。

　　陆靖宇扯下领带丢在一边，拉了把椅子坐在他身旁，一脸严肃：“我有事问你。”

　　“什么事这么严肃？”白笑放下课本，将椅子转到面对他的方向，乖巧地看着他，目光却迟迟不肯离开他松开了两颗扣子的衬衫领口。纤长的脖子下，锁骨深深凹陷进去，令人遐想。

　　“你怎么知道殷辰贩毒？”

　　冷不防地被问这么一句，白笑楞了一下，看到陆靖宇紧锁的眉头，也正经起来，道：“他在极乐宫和人谈过生意。有个手下私吞了他的货，他让人活活把他打死活埋了。”

　　“还有谁在场？”

　　“他的手下阿明和一个叫彪哥的香港人，是和他谈生意的。”

　　陆靖宇沉稳严肃的目光直盯着白笑，道：“这种事，他不会信任任何人，为什么你会在场？”

　　“因为我也有把柄在他手里。哥，我和你说过的。”白笑的笑容忽然苍白，看着陆靖宇的眼神堪称温柔，放在膝上的拳头却越握越紧。

　　陆靖宇留意到了这个动作，宽大的手掌覆盖在白笑的拳头上，安抚性地轻轻握了一下，道：“别想了。已经过去了。”

　　随后，他立刻转身打了个电话：“喂，一清，帮我查一下上次钱坤在看守所心肌炎发作的录像，看有没有被动过手脚。”

　　“马天明不是查过了吗？”电话那头，赵一清边吩咐梁文整理着什么，边疑惑道。

　　“你单独找人再查一遍，别找局里的。一定要找信得过的人。”

　　说完，陆靖宇转身，发现白笑站了起来，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记得殷辰的车牌号吗？”

　　白笑在草稿纸上写下一串数字和字母组合，撕下来递给陆靖宇，道：“哥，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哪怕是去殷辰身边当卧底。只要你需要。”

　　“不需要。好好准备你的跳级考试，以后成了法医再来帮我吧。”说完，陆靖宇匆匆转身离去。

　　下午，他把车停在东辰房地产公司的地下车库，在巨大的停车场中，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殷辰的黑色SUV。他摇下车窗，点了根烟，默默等待着殷辰出现。

　　不时有人来停车场开车，但都不是殷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仍然静静等待着，车载烟灰缸里已经塞满烟蒂。

　　外面的光线渐渐暗了下去。手机在裤兜里震动起来。他接起，电话那头，赵一清道：“郭局和梁副局看了审讯记录，认为不能完全排除你的嫌疑，还他妈说你是威胁张平，让他被迫那么说的。我们还需要更有力的证据，最近你自己小心些。还有，你让我查的视频有结果了，在钱坤发病前的二十分钟，有一段被剪掉了。”

　　“我知道了。那就说明，他的“病”是假的，在那段被剪掉的视频里，应该是有人给他服了药，造成心肌炎发作的假象。”

　　“马天明有问题？”赵一清很快反应过来，和一旁听电话的梁文对视了一眼。

　　“嗯。以后注意一点，暂时不要对任何人说，否则可能打草惊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