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苍穹》明夜天涯

22、停职

　　陆靖宇在去分局的路上，已经把事情都捋了一遍。有人想栽赃陷害他，原因或许是这次“钓鱼”行动的暴露，更大的可能则是有人不想让他碰三年前的案子。

　　对此，他并不慌张。对手越是心急，越容易露出马脚。这种栽赃陷害的手法过于粗糙，根本无法对他构成真正的威胁，最多停职处分罢了。他反倒希望对方的动作再大一点，最好能暴露一些蛛丝马迹。

　　从小到大，他陆靖宇最不害怕的就是威胁。但是，白笑已经成了他的软肋。他怎么也没想到，背后的人居然会去动一个他才收养不到两个月的孩子。

　　在他怀里的时候，白笑的身体微微颤抖，他一颗处变不惊的心也跟着慌乱起来。他不傻，能感觉到白笑对他的那一丝好感，也知道白笑心里不只是把他看成自己的抚养人。多少个夜晚，他半夜醒来，发现白笑的身体挨得他那样近，而睡着之前，中间明明隔着一人宽的距离。他衣柜里叠得纹丝不乱的衣服，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家，都让他在温馨中感到一丝沉重的慌乱。

　　他不可能疏远他，更不可能舍弃他。他能做的全部，只有给他能给的。而有些东西，注定是他给不了的。不过，没有人能够永远不变。或许白笑上了大学之后，就会和正常的男生一样，遇到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并奋不顾身去追求幸福。

　　想到未来，他的心中踏实了一些，也释然了不少。

　　下午五六点，正是晚高峰。天光依然明亮，路上的车灯却已汇成光的河流，显得江城的傍晚格外生动，也格外不近人情。

　　会议室外，赵一清一边反复看表，一边望着楼梯口的方向。看到陆靖宇的身影，他一颗本已在热锅上煎熬的心猛地被提上半空，几乎是冲上前去，压低声音道：“领导一直没走，禁毒支队的队长也来了，还带着刚抓的毒贩，指认你是他的保护伞呢！还有照片为证。到底是怎么回事？”

　　“进去再说，没事，别担心。”看着赵一清焦头烂额的模样，陆靖宇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

　　会议室里的冷气一直开着，几位领导衣衫笔挺，神情严肃地坐在那里，气温又骤降好几度，会议室几乎成了一个冰窟。

　　陆靖宇推门而入，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他看起来仍旧从容不迫，对着领导们微微鞠了一躬，道：“各位领导，抱歉，家里有事，让你们久等了。家里发生的事，和这次我卷入贩毒的事情有关。我知道各位领导有很多疑问，你们先问，我再一一解释。”

　　洪青云坐在最中间，看向他的目光依然温和，道：“刚才电话里，郭局应该也和你说了。最近，中央督导组下来扫黑除恶，这个月风头正紧，不少作风不正的同志都被举报了。今天，我之所以赶来，就是为你的事。我听郭局说，民众电话举报你充当毒贩保护伞，还有人匿名寄来一张照片，试图证明你和毒贩交易。”

　　说着，洪青云将照片推到他面前—骑着电动摩托的男子正给他一个密封的黑色纸袋，背景是被拆了一半的老式居民楼。

　　陆靖宇没有做声，看了看洪青云，用目光示意他继续说。

　　“还有，禁毒支队下午刚抓获一名毒贩，现在关在分局的审讯室里。他很嚣张，一直要你出面保他出去。他也承认了照片上的人就是你和他，你们是中午做的交易。他给你提供毒品，你充当保护伞的角色。”

　　顿了顿，洪青云看了一眼身边戴着眼镜、顶发褪到脑后的瘦高中年人，道：“刑侦支队的吴青队长亲自带人来，例行搜查你的办公室，找到了这个。”

　　不出意料，是那包他放在办公室抽屉里、尚未来得及思考如何处置的毒品。

　　“因为洪局信任你，所以这件事，我们讨论后决定，给你一个自我辩解的机会。解释一下？”郭局看着他，神情严肃，和平日里小打小闹、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完全不同。

　　他是真的认真了。

　　陆靖宇将面前的照片和白/粉并排摆好，拿出手机，打开中午接收到的短信，将手机转向领导的方向，道：“这是上午开会期间我收到的短信。短信上说，要是想知道我父亲的真正死因，就在十二点去照片上的这个地方。说实话，我一直对父亲的死心存怀疑，这一趟我必须去。”

　　“三年前，你父亲在追踪犯人的路上被迎面的卡车撞上，坠下山路，因公殉职。现场是我亲眼所见，还有很多民警在场。肇事司机也承认自己有罪，判了三年。有什么疑点？”洪青云温和严肃的目光直视着他，语速缓慢，却不容置疑。

　　陆靖宇不急不缓道：“肇事司机一年前就因为绝症死在看守所，无亲无故，正是某些人买凶/杀人的绝佳人选。上次那个□□组织的案子里，我们抓到钱坤，他告诉我，我父亲的死有问题，结果被从看守所取保候审，出来就被人注射过量毒品死在了极乐宫的洗手间。我们顺藤摸瓜找到凶手陈飞，他却被人抢先一步灭了口。后来，我们找到了陈飞的兄弟陈自力，设置“钓鱼”计划抓毒贩，刚要得手，就有民众匿名举报皇城KTV有人聚/赌/卖/淫，计划被派出所的人搅得打了水漂。这一切难道都是巧合吗？”

　　坐在对面的洪青云、郭谦以及禁毒支队队长吴青都沉默不语，陆靖宇又继续说道：“我收到这条短信，对方就给了我这袋白/粉。是我太蠢，没想到这是个设好的套。因为一时想不明白这袋白/粉到底暗示什么，我就先锁在了抽屉里。下午两点多，我打电话给失火案中的受害者，也是我现在收养的弟弟，白笑，却发现他被人绑架了。对方要求我一人过去。我到现场，发现白笑被强行注射了海/洛/因。我之所以来晚了，是因为我弟弟病了。”

　　“感谢各位领导。如果你们不给我这个解释的机会，到时候白笑毒瘾发作，就会变成我自愿充当毒犯保护伞的理由。”陆靖宇解释完，向面前的三人微微点头。

　　“那么你想没想过，为什么有人要给你下这个套？”洪青云问道。

　　“暂时还没调查清楚。”

　　洪青云点点头，又向左右两边的吴青和郭谦看了看，三人眼神交流了一下。最后，郭谦代表三人对陆靖宇下了判决：“你说的话，可信度较高，但有些细节还需核实。为了彻底洗清对你的怀疑，你暂时停职两星期，全当放假吧。最近这两个月大大小小的案子，你也够辛苦的了。”

　　陆靖宇默然。

　　“如果没有疑问，那就先这样吧。一会儿你把配枪和证件交到管理处，两周后恢复正常工作。”郭谦说罢，对边的三人起身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洪青云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转身道：“靖宇，干刑侦这一行，如果事事都钻牛角尖，会很辛苦。这两周，郭局和吴队会配合起来，把你的事情查清楚。你就什么也别琢磨，好好休息吧。四川那边风景不错，可以带你收养的那个孩子去逛逛。”

　　“知道了，谢谢洪局。”从头到尾，陆靖宇的目光都是沉静的，如静谧的深海，内里却暗流涌动。

　　和他预想的结果分毫不差。可是洪青云的反应让他不能理解—明明是父亲最好的朋友，在听到他说那些疑点时，却丝毫没有惊讶。也许，他是不想表现出来？还是说，不想当着另外两人的面表现出同样的怀疑？

　　钱坤不愧是搞邪/教的。他随随便便的一席话，就在他心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溅起了怀疑的波澜。他现在有理由怀疑任何人，能信任的却寥寥无几。

　　但是，这两周的停职也让他感到一丝宽慰。白笑戒毒，需要有人陪在身边。他不想送他去戒毒所。他那么辛苦学习，就是为了能有个光明的未来。而去过戒毒所，他白纸一样干净的人生履历就会画上永远洗不掉的污痕。

　　会议室外，程然、赵一清、梁文、黄子澄都在等他。看到他们四个焦急的表情，陆靖宇心中有些感动。

　　“陆队，没事吧？我就知道是有人栽赃你！是不是上次跑掉的那个叫陈自力的？下次给我逮着了，肯定饶不了他！”黄子澄愤愤道。

　　“行了你，要真心疼陆队，就帮他写检讨吧。上午郭局不是让咱们写检查呢么？”程然戳了戳他的脑袋。

　　赵一清表面上是个花花公子，却是这几个怪力乱神的家伙里最稳重的一个，切中要领地问道：“领导怎么说？”

　　“休假两周。辛苦你们了。”陆靖宇微微一笑。

　　“可以回家陪弟弟了。上次我稍他来分局的路上，还拐弯抹角地抱怨哥哥不肯陪他呢。”梁文的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赵一清闻言向他看去，不禁心神一荡。

　　陆靖宇挑眉。他一直以为白笑喜欢一个人待着，没想到心里怨气还不小。看了看表，已经快七点了。他向几人匆匆点头告别，道：“加油干，回来请你们撸串喝啤酒。”

　　“哇，终于可以薅社会主义好青年陆队的羊毛了！”黄子澄激动道。

　　“嗯，随便薅，检讨就拜托你了。”说完，还没等黄子澄哭丧着脸反应过来，陆靖宇已经一阵风似的向他的车奔去了。

　　想到家里有个病号，他破天荒地逛了回沃尔玛，买了只鸡和几条活鱼，又推着购物车往里塞了一大堆杂七杂八的零食。他不知道现在的小朋友喜欢吃什么，刚好前面有一对高中生模样的小情侣在逛超市，他见人家拿什么，就跟着拿什么。

　　白笑从《达芬奇的童年记忆》里分出神来查看陆靖宇丢在一边的大包小包，忍不住笑出了声。

　　“哥，我看起来很喜欢吃巧克力和棒棒糖么？这是什么？九制话梅？还有蜂蜜核桃仁？”白笑露出嫌弃的神色，嘴角却一直噙着笑意。

　　他从小到大，几乎没碰过零食。

　　这种迟来的关心让他猝不及防。

　　“我看别的高中生在买，以为你们都爱吃，就拿了。怎么，你不喜欢？”陆靖宇一边把袋子里的生鲜和调味料拿出来，一边问道。

　　“怕吃了长胖。”白笑恢复了精神，穿着居家的拖鞋，蹲在一旁帮他分拣，露出一颗可爱的虎牙。

　　陆靖宇刚要嘲笑他，转头却看见他宽大的T恤领口里爬满苍白皮肤的青紫色痕迹，立刻转过脸去，连声音都比预计的柔和许多：“吃不胖的。就算胖了，我也不嫌弃你。”

　　“真的么？”白笑转过脸，神情看起来有些认真，虎牙都隐去了形迹。

　　陆靖宇不敢直视那透着琉璃质感的朦胧目光，专心低头分拣食物，把还在袋子里活蹦乱跳的鱼拿到一边，“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那……如果我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你会原谅我吗？”白笑的语气里有迟疑，有小心翼翼的试探。

　　“会。”陆靖宇没有犹豫，“无论你做什么，都值得被原谅。”他成熟温和的目光看向他，少年的瞳孔中仿佛有两片小小的海湾。看似安静，却充盈着暴风雨来临前湿润的水汽。

　　“哥，我……我杀了……”白笑的声音压得很低，和他的脑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