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卷五 裂纹（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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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意蔓延的疫情不会因为一杯小小的蓐就灭了威风，镇外不断增加的小小坟头让表妹的康复显得更加离奇，那三言两语解释不清的缘由自然又会被人越传越离奇，越说越诡异。
舅舅原本就是个懦弱到不惜伤害别人来保全自我的男人，如今更被街头巷尾传来传去的那些恶意的流言折磨的快要崩溃。
小店的生意越来越糟糕，连一家人的生计都成了问题，每天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舅舅看他的目光也越来越复杂。
其实，崔庭芝早已察觉，舅舅对他改变态度，并不是出于感激，而是因为舅舅发现每日对他的诅咒成了真——他真的成为了与普通凡人不同、可以游走于人妖两界的“妖孽”的时候，产生的对鬼神的惧怕。
想明白了这些，崔庭芝很想笑，笑自己的自作多情，笑舅舅的胆小怕事。
今天的生意也没有进帐，和昨天一样，舅舅早早的就开始收拾，把摆出去的货物收回来，关上店门。正做到一半，街上却来了一个披着漆黑斗篷的陌生男人，男人跟着舅舅走进了店里。
那男人不像是镇上的人，风尘仆仆的样子似乎还赶了很远的路，他进了店却不看东西总盯着舅舅看，想问什么却欲言又止。
“您，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吗？”被他盯了良久，舅舅害怕了。
男人压低了声音问道：“你的店里有没有‘蓐’？”
“‘蓐’？”舅舅愣了一下，挤出一丝笑来，“客官，我们这个店小，卖得东西都在摆在这儿了，大都是波斯来的器物。您说的那个我们这里不卖。”
“你这里真的没有……”男人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慈竹下长出来的蓐’。”
“您还是到别处去打听吧。”舅舅觉得这人甚是奇怪，把他朝外逼了几步，顺手就要关店门。
哪想到那男人身手极为敏捷，抢先一步关了店门，“唰”的一下从腰间拔出一把明晃晃的长刀来抵在舅舅的脖子上，真巧崔庭芝受舅母之托，进店来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第一眼却看见如此吓人的景象。
他没有叫出声来，舅舅也做出不要伸张的手势，因为房间里剩下的也只是妇孺，帮不上忙，只会让她们突增担忧。
“这位客官，有话好说，”舅舅拱了拱手，“这店里有的东西您只管拿，这个镇子正闹着疫病，这几日没有什么进帐，您要钱，我也给不起。”
“我好不容易找到这里，你不要想三言两语就敷衍我，”那男人的刀更近了几分，“我知道这里也闹疫病，可是别人家生病的孩子都死了，唯独你家的活了下来！”
那男人扫了一眼刚刚进门来的崔庭芝：“是不是你！”
崔庭芝默默地摇了摇头，心想这恐怕就是瓷枕中那个人所说的“麻烦”。
“我听见院子里有个女孩的声音，一定是她了。”男人的唇边露一抹微笑，在屋子里暗淡的光线的照射下显得尤为骇人，“别跟我装糊涂，我寻医问药多时，总算从一位方士处得知只有‘慈竹下长出来的蓐’能够治好此病，而你一定是知道怎么弄到这种药材对不对？”
“客官，您说的那个东西，我真的从来没有听说过，您非要说我藏着不给你，那就告到官府，让他们来搜一搜好了。”舅舅哀求道。
“告官？”男人笑出声来，慢慢扯下自己的斗篷，露出绯色的袍子来，“我就是巴州长史，莫非你这镇上的坊正还比我的官大不成？你不交出来没问题，那就解释一下为什么独独你家的女儿能够康复这个问题吧，或许是你与鬼神作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把其他孩子的性命都交了上去才换得你女儿的性命的吧！”
男人的声音奇冷，透着一种愤怒与悲凉，听起来并不像是蓄意诽谤，而是他心中本就是这么认为的。
舅舅的腿在颤抖，他本就胆小，如今竟然被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大官”如此恐吓，腿一软，几乎要把自己的头主动送上刀口。
长史下意识地收了一下刀，舅舅“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匍匐在长史的脚下哀求道：“大人，草民冤枉啊！草民素与鬼神无交，怎么可能与他们做交易呢？那天的事情也甚是奇怪，晚上草民和贱内同时做了奇怪的梦，梦里有个老道模样的人告诉我们有一人可以救我家女儿，于是我们就朝他指的那个方向找，果然找到了……”
“找到了什么？”
舅舅用颤抖的手指指着崔庭芝，眼睛却不敢看过去：“是他，是他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一杯白茸茸的怪东西，给我女儿喝下之后，她竟然好了。虽然好了，我心里却一直害怕，外人看我们家的时候也像看妖怪似的，早知道如此，当时还不如不救……”
长史显然没有时间听他的抱怨，他三步作两步跨到崔庭芝眼前，崔庭芝被他突然的举动吓得往后退了两步，退到了门外有光的地方，他抬起头来认真打量起这位绯袍的长史来。
他生得英伟而且懂得隐藏杀气，此刻却显得有些憔悴，崔庭芝觉得同样是啧啧逼人的绯袍官员，地府里那位判官比他要可怕数百倍，这样一对比，心也就静了下来。
长史也在观察着他，开始在房间里随意一扫只看见崔庭芝一张面无表情的清瘦脸庞，如今细看却发现他是个极精致的美少年，不过他是个武将，真正吸引他的却是崔庭芝迅速冷静下来毫无惧色的目光。长史明白，那双美丽的蓝眼睛正试图从自己身上找出一些可用的信息。
如果要恐吓他得到想要的答案，似乎已经失去了先机，长史一时无语，毕竟他也不常跟可以通鬼神的人打交道。
“大人是想要救什么人吗？”崔庭芝先开了口，长史皱了一下眉，似乎被他猜中心事，“令公子也患上了这个病？”
“你怎么知道？”
“您此次前来应该也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吧，”崔庭芝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而且看您一路风尘仆仆，面色又很憔悴，像极了表妹生病的时候舅母的样子，所以我猜测……”
长史将刀收回鞘中：“大概我威胁你也无用，如果你能救你表妹，不如多救一人，也救救我的儿子。这样的话，我保证会像对待亲人一样对待你们全家，不但保你们衣食无忧，等我到长安的时候，也会带你们一同离开。”
长史开出的诱人条件，让跪在一边的舅舅听得耳朵都直了，他慢慢爬了过来，小声换着：“庭芝，答应啊，庭芝……”
麻烦果然越来越多，正如男人说的一样，崔庭芝皱了眉：“能不能救，并不是我说了就算的，其实这世上冥冥之中早有定数，您的儿子或许命该如此，就算是救了……”
“闭嘴！”这番话长史自然不愿意听，“我的儿子就该死，别人的孩子都该死，为什么你的表妹就可以活下来？——不如这样，我不嫌你们家商人的低贱身份，我们两家作儿女亲家吧，把你的表妹嫁到我们家来，等我儿子死的时候一同葬了！”
崔庭芝听了心里一紧，咬牙道：“我或许早该听劝，何苦她多受一场折磨，或许这就是她的命运……”说完这句话只觉得口中涌出血腥的味道，洁白的牙齿也被染成了红色。
舅舅那边已经泣不成声，爬过来拉住崔庭芝的衣袖说：“庭芝，我不计较你过去给我们家带来的灾难，只求你行行好，放过我们全家吧！你我和舅母待你不薄吧，你表妹没有得罪你吧，你怎么能这样无情无义呢？舅舅早就知道你与那些妖怪有来往，问他们讨些仙草又不是什么大事，而且救人一命能造七级浮屠，你就行行好，救救长史公子，救救舅舅全家吧！”
崔庭芝几乎绝望地看着那个可怜又可悲的男人，挥开被他扯着的衣袖，似乎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给我一点点时间好不好，明天早上会给你们答复的。”
他的心情异常的平静，穿过院子朝自己的房间走去，表妹正蹲在院子里百无聊赖的翻弄着瓦片，见他回来了刚想缠上去撒娇，却见他一脸肃穆的表情，忧心地问了一句：“哥哥，你嘴巴上红红的，好像流血了，来，我给你擦擦，痛不痛啊？”
崔庭芝摸了摸她扎着的两个翘翘的小辫子，默默道：“对不起。”
那厢，舅舅毕恭毕敬地要请长史吃晚饭，可惜家里连粮都奇缺，更何况招待客人的酒食，还是长史掏了银两让他出去买了些吃的。崔庭芝没有吃晚饭，长史和舅舅都着急等他取仙草来，他不吃更省时间。
崔庭芝进了瓷枕，却连行走的勇气都没有，就那样瘫坐在竹林的前面，一动不动的。
男人知道他来了，从竹子上飘然而下，大概也知道他此行是来要什么，于是站在他面前等他开口。
“你都知道了吧。”崔庭芝问。
“我当时就说了‘你既然选择了拿来救你表妹，就要同时做好承受祸事的心理准备’，如今祸事来了，”男人摇了摇头，“不，这只是一个祸端而已，好戏还没有正式开始。你来找我，是来要‘蓐’的吧？”
崔庭芝没有抬头看他，而是摇了摇头：“不是，我不想再为难你救人了，我来这里找你，是为了兑现我的承诺——你现在吃了我吧，我觉得这样活下去太累了……”
男人慢慢蹲了下来，手掌轻轻落在他的头上：“当初你的承诺不是这样的，是二十岁，现在还没有到那个时候——而且如此淡漠死亡轻生的魂魄吃起来一点都不美味。”
“为什么？”虽然这样问了，崔庭芝却觉得有一丝感动，虽然他的动机是如此的不纯，可是他却是唯一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的一个，真心实意在乎自己生死的一个，让他在犹豫中拾起刚才被他随意遗弃的求生欲望。
男人轻轻抚摸他的头顶的手，让崔庭芝觉得异常的温暖，他甚至想痛哭一场，洗刷所有的绝望与悲哀。
“乖乖，”看着他一副忍着哭得样子，男人哄他道，拿出那个秘色釉的酒杯，“你要的‘蓐’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你拿回去等着接下来的祸事吧，这也是命中注定逃不掉的东西——就如你与我之间的‘孽缘’一样。”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卷五 裂纹（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