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臣郎》过期白开水

34、入堂前

　　秦誉送来的，除了两纸公文，还有一个人高马大的护卫，肃然立在雨中，即便是换了一身粗布衣衫，仍然在朱雀巷瞧着有些格格不入。

　　苏构在老宅门前停下了脚步，打量过那人头顶插着的一根草标，顿时有些啼笑皆非，转过眼便推开大门跨了进去，她认得这人，上一回刺客为了红帖要取她性命的那一日，他曾替秦誉送过一回伞。

　　她将大门阖上，在昏暗的天色中为自己掌了一盏灯，兀自倚靠在屏风前，盯着手中的玉扳指出了一会儿神，那是先前落在秦誉手中，后来又被他还了回来的。

　　里头还刻了一个孟字。

　　她将扳指握紧在手中，轻声道，“外祖父。”

　　从前的岁月仿佛眨眼间又回到了她的面前，一同到来的，还有从前一些低沉的回响。

　　“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

　　苏构漠然听着外头的雨声缓缓停了，又轻轻起了许多簌簌的声响，约摸是又下雪了。

　　元和三十一年，风雪何其多。

　　她将案上的烛火举在手中，徐徐穿过老旧的宅院，到了门前，伸手给那人递过了一柄油纸伞。

　　“多谢你前一回送来的伞。”

　　门前那人在风雪中接过，肃声道，“厉长青谢过苏大人。”

　　长柄的油纸伞被撑开，稳当地落在苏构的头顶，原本的那些风雪便絮絮地从伞面上滑落，偶尔有些雪花贴着苏构的手指落下，令她手中烛火一颤，晦暗了人的面庞。

　　“太子殿下吩咐，要替苏大人小心风雪。”

　　苏构没有说话，片刻后淡淡笑道，“风雪总会停的。”

　　她说道，“替我谢过太子殿下。”

　　厉长青只管撑着伞，瞧着苏构重新独自走进了那座大门，手中的烛火在风雪中明明暗暗，却不曾熄灭，只是自顾自地站立在这座老宅的大门前，面容肃穆，似乎与他从前守在东掖门的模样没有什么不同。

　　这一夜风雪未曾停，苏构睡得也不安宁，她点了一夜的烛火，梦里头却黑漆漆极了，一眼望不到头的模样令人无端生出了一些退意，可是当她回过头，却发现已经瞧不见后路，只有漫天的黄土，苍苍莽莽，无情地往前吹去，叫人只能心怀着一点惧意，却仍然要无畏地向前走去。

　　身后那漫天黄土之中突然伸出了一只化成白骨的手掌，叫她在睡梦中仍然不安的蹙了蹙眉，那削削白骨的指节之上，戴着一枚翡翠玉扳指，显眼处沁着一点血痕，叫她心底蜷缩成一团。

　　是我害了你。

　　她喃喃道。

　　“是我害了你。”

　　她用力握住了那截白骨，又恍惚间听到前头的黑暗中有人在缓缓唱起——

　　山月重重照溪中，寻迹芳踪，依稀是风来，引我过桥东。

　　山月重重，山月重重。

　　不过是半句已经叫人垂泪，苏构低头跪在黄土中，茫然地扒开一层一层的土壤，直到鲜血淌出，十指都是殷红，才忽然之间低声啜泣了起来。

　　外祖父，她叫了一声，心头的苦痛正要从齿间夺路而出，却又被她咬牙咽下了，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呜咽。

　　秦誉翻窗而入的时候，就瞧见了苏构倚案而眠，整个人都浸在梦魇之中，细细的汗珠从额头密密的发出来，映衬得她整个人都苍白而脆弱。

　　他伸手掰开了她紧紧攥着的手心，里头是他前些时候还给她的那枚玉扳指。

　　秦誉将扳指随手抛在案上，淡淡道，“早知便毁了这扳指。”

　　他将苏构横抱起来置于屏风后头的木床上，轻轻一拂袖便熄了案上的烛火，窗外雪白的光亮便照进来，叫苏构的眉头松了松，伸手摸着了手边的一片衣袖，许是那上头蜿蜒的纹路叫她想起了什么，不自觉地便将额头抵在上头，徐徐走进了一场好眠。

　　秦誉瞧见自己的衣袖被拽住了，挑了挑眉，顺势往苏构的枕边躺下来，和衣便翻过身将她抱在怀中，细细瞧了她的眉眼好一会，半晌摸了摸她的鬓发，一言不发。

　　元和三十一年的初冬太冷了，苏构将头埋在衣袖中，整个人都埋过去了一些，直到觉得有些暖和了，才停下了动作，呼吸变得轻缓和绵长起来。

　　秦誉睁开眼，瞧着外头雪亮的天光，不言不语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二日天将亮的时候，苏构被院子外头来来往往的人声叫了起来，她重新换好了公服，从后院走到前头，打开门就瞧见了外头围着好些人，都在瞧着门前的厉长青。

　　昨日插在头上的草标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朵硕大的红花。

　　一瞧便是秦誉的手笔。

　　厉长青高大严肃的一副模样，却插了一朵红花在头上，叫围观的人都看了好些欢快的热闹，徘徊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人少些。

　　苏构只得走上前去，伸手摘掉了厉长青头上的红花，权当是接下了太子殿下的强买强卖，静静道，“走罢，要点卯了。”

　　厉长青仍然是一副肃然模样，点头道，“是，大人。”

　　原来是朱雀巷的苏大人在调教小厮，围观的人群这便散了，至于苏大人对大红花的癖好，不过是茶余饭后又多了一个说道罢了。

　　待走远了一些，苏构淡淡问道，“太子殿下昨夜来过？”

　　厉长青应声道，“是。”

　　苏构沉默了一会儿，也没有再问旁的话。

　　厉长青便只管沉默地跟着。

　　六部门前仍然是人来人往，若是遇着了，便互相恭维一声大人，到了点卯的时候，刑部却缺了陆洵的卯，苏构心里一沉，转过头向厉长青吩咐道，“你脚程快，去一趟信阳王府上，问一声小太监阿二可还跟在陆家二公子身边。”

　　厉长青点了点头，“那大人呢？”

　　苏构皱眉道，“你从信阳王府上出来，便到陆大学士府上来寻我。”

　　厉长青领了命，转身便往信阳王府上去了。

　　苏构自案上取了两本书，收到怀中，一路往陆匡义府上去。

　　陆府的管事的认得苏构，知道是陆大学士的门生，客客气气地将她往里头请，一路寒暄道，“苏大人今儿怎么来了，陆大学士前几日还在说道苏大人年少有学问，是个持重的。”

　　苏构微微点头道，“正是在做学问时遇到了一些不明白的，想要讨教老师。”

　　那管事的见自己说到了话点子上，更是高兴了起来，“苏大人真是谦虚，难怪陆大学士喜欢。”

　　到了书房前头，那管事的低头退下了，苏构客气谢过了，便敲门求见。

　　“外头是苏构？”陆匡义温声道，“进来罢。”

　　他在案上铺了一副宣纸，正提笔写道既寿且昌几个字，抬头瞧见苏构，便关心道，“刑部的事务可都能处理得妥当？”

　　苏构从怀中取出两本书向陆匡义的方向递上，谦逊道，“承蒙老师的教导，刑部的事务打理的还算得体，是日前的一些文章，学生遇着了些困惑之处，还想请老师指点。”

　　陆匡义接过来瞧了瞧，见是翰林院的一些文史编纂，翻阅道，“不错，你虽点在刑部，却是翰林出身，多做些学问总是好的。”

　　他见书里头许多地方已经注了眉批，观点虽不奇巧，却工整严谨，颇有教化之风，便说道，“这上头的眉批倒也用心。”

　　苏构怔了怔，方才一时匆忙，拿的是韩学士前几日送回来的几本书，便点头道，“是，韩学士也曾指点一二。”

　　“韩学士。”陆匡义感慨道，“翰林院中人，登高位极人臣的有之，沉寂一生无名之辈亦有之，倒是韩学士，一生追求治学教化，如今荣告故乡，也算是圆满。”

　　苏构低头应道，“是。”

　　“苏构，”陆匡义话锋一转，“治学虽有道，却也莫要负了圣上对你的栽培才是。”

　　“学生谨记。”

　　陆匡义点了点头。

　　管事的在外头敲了敲门，低声道，“苏大人，有小厮上门来寻你。”

　　陆匡义将书重新递给苏构，“去罢，公务要紧。”

　　苏构伸手接过了，退到门外，就见到厉长青站在一旁，向她低声道，“陆二公子昨日将信阳王府的小太监阿二请了回去，并没有留在府中。”

　　苏构点了点头，就见到不远处有两个下人，抬着一卷草席往陆府的后门去，里头似乎是用白布裹着什么人，远远还能瞧见一只旧鞋从里头掉了出来。

　　厉长青顺着她的目光瞧见了，便向她点头告退，从原路出了大门，一路往后头的小门去。

　　苏构目光沉在那卷草席之上，直到它消失在她的视线之内，才转而抬头瞧了瞧天色寻常的高墙之外。

　　她想到陆洵昨日在半扇窗前回过头来，面上都是漠然。

　　他说的，是一条人命。

　　陆府的管事的过来给苏构引路，仍然是客套着往大门前头领，冷不防听到苏构向他问道，

　　“陆洵陆检校，今日未来刑部点卯，老先生可知道他去了何处？”

　　管事的愣了愣，仍是笑道，“小人哪里当得起苏大人老先生几字，二公子许是病了也说不准。”

　　苏构抬眼问道，“许是？”

　　管事的干笑了一声，只说道，“苏大人，到门前了。”

　　苏构点了点头，一路走到大门外，见到里头的人将这高墙大门都阖上了，只留她兀自停在原地。

　　她抬头瞧着天色，想着这金陵城。

　　原来这金陵城，从来都比她苏构想的更加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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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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