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九九八十一》卞九欢

34、迷途路上

　　事情是这样的。

　　小和尚他爹，原名陈光蕊，是个状元。

　　他爹上任途中被人推到水里，给杀了。

　　他娘被强盗劫走，生下他之后，让他顺着河水飘走，飘到了个寺庙前头，被和尚领养了。

　　但是比较弯弯绕绕的就是很多年后他爹沉冤得雪，被人给复活了。他爹一复活他娘就跳河了，至今没能被人找到尸身。

　　那么问题来了，他娘为什么要跳河呢？

　　我是一只猴子，我真的很不懂啊。

　　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他娘真的很不想和男人一起过日子，好不容易盼了很多年，强盗被抓了，可以自己过日子了，结果他爹又活了，他娘就很难接受。

　　所以才跳河的吧。

　　我也不知道，毕竟我是一只小猴子，小猴子不能理解的事情太多了。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在距离故乡万里之遥的流沙河畔，在阔别亲人良久之后的异地他乡，小和尚欢乐地喊出了一声：“娘！”

　　我从很早做猴子、前往远方拜师求仙的时候，我就曾听那市井中的人讲过一个笑话。

　　这个笑话或许有些许荒唐，但是确实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我的问题。

　　那人是个切猪肉的屠夫，在炎热的夏日里光着膀子，露出一身被太阳晒得发黑的肥膘，满是汗水的身体反射着烈日盛夏的光，黏腻的身体上沾着死猪的腥味，讲出来的故事倒是清新脱俗。

　　他说，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不是讲个段子来给人听。

　　世上最好笑的，是把你追求一生、求而不得的东西，像个笑话似的讲出来，给满堂的陌生人听。

　　那怕是这些人听不懂这故事，但是他们依旧能从那无限巧妙的世界里，听出这故事有多好笑。

　　我说，你光说没用，你给我举个例子吧。

　　他把杀猪的菜刀往案板上一扎，拍拍自己肥硕的肚子，说道：“说起来你看不信。我当年是个秀才。”

　　“我十年寒窗，博了个功名，结果我上京路上把身份文牒给丢了。”

　　“我走投无路，又没脸回去见江山父老，于是去庙里求签，问佛求僧说我以后要做什么，佛说让我去杀猪。”

　　他这个故事一讲完，整个菜市场围着等着卖猪肉的人都轰然大笑，发出震天的笑声，险些把那小市场给掀翻了。

　　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假的，是事实实情还是讲了个段子，毕竟我是个小猴子，有很多事情我不懂。

　　不过事后我想了想，他一个杀猪的，还研究笑话怎么讲，看来也是个全才。

　　就像此刻在流沙河边，小和尚大喊了一句：“娘！”是一样的。

　　反正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信，他那百般打捞寻不到的娘亲，会在这么一条污浊的河里，就这么跟鬼魂似的出现。

　　但是这人也很奇怪，我觉得他是个妖怪，但是我火眼金睛看，这又是他本体。其气比仙气浊，又比人息清，比那修道有成的妖怪山精，又要轻上三分，是个在这天地间最不伦不类的玩意。

　　猪八戒见小和尚当场认娘，立刻拉住小和尚，道：“师父，你看清楚，这是个男的啊！”

　　小和尚说道：“男的怎么就不是我娘？这世上的灵魂是不分男女的。”

　　小和尚这人吧，有的时候你说他聪明，他是真的聪明。

　　几千几万卷佛经过目不忘，任何道理一讲就通，连唐朝皇帝都夸他机敏通透，世所罕有。

　　但是你说他笨吧，他又在某种程度上笨得不行。只要他认定了一件事，无论多荒唐、多搞笑，只要他认定了，那谁也别想劝他。

　　我对小和尚说道：“师父，世上灵魂不分男女，但是世人的身体还是分男女、辨雌雄的。我火眼金睛看，这确实是个男的。”

　　这时，不光是我们看不下去，就连河里头那个磨磨唧唧说话慢吞吞比别人反应慢十拍的妖怪都看不下去了。

　　妖怪抬起脚，湿淋淋地往岸上走了两步，露出个完整的脑袋来，慢悠悠地说道：“和尚……我确实不是……你娘亲……”

　　他这人说话的节奏，比结巴有过之无不及。

　　结巴是他也想说快点，但是他死活说不快，他就卡着急死你也急死他自己。

　　可是这个妖怪呢，是他明明可以快点说，他就是死活不着急。

　　小和尚说道：“娘亲，你怎么不认我了，你明明就是我娘亲啊！”

　　我说道：“他真的不是，不信我打他一顿给你看啊。”

　　小和尚立刻拦住我，说道：“悟空！不要伤害娘亲！”

　　我：……

　　他若是个三岁孩童，今日这么闹，就算了。

　　可是我也知道他不傻，他忽然就认定了这人就是他娘，让我觉得他在故意卖蠢，让我看着很生气。

　　我说道：“师父，你冷静一点行不行。你要是想表演，你找猪八戒陪着你演，你演一出母子情深，行不行？”

　　我这话说得太毒，把小和尚刺激到了，他不理我了。

　　他就死活要跟那水怪一起走了，也不怕水怪吃了他。

　　见我和小和尚因为水怪吵架，猪八戒看傻子似的看着我，说道：“弼马温，你没爹妈吧。”

　　我还这没有。

　　猪八戒说道：“师父也不傻，其实有可能他自己也知道那水怪不是他母亲。可是他母亲投河而去，这么多年也没找到，或许他在心里想了千遍万遍和母亲重逢的场景，哪怕是这个场景和他想象中有一点相似，他也想冒着风险，相认一番的。”

　　我听猪八戒给我讲，起初我还不懂。

　　后来我想起当年那个屠夫的故事，我竟恍然大悟。

　　原来我在和小和尚讲事实，小和尚却在和我讲笑话啊！

　　这个笑话是，他原本以为自己父母双亡，在佛家度过童年，却发现母亲尚在，为了救母智斗劫匪，却换来一个母亲投河的下场。

　　他前往西天问佛求经，想取得真经之时，问问西天诸佛，母亲在哪儿。

　　这不，殊途同归，路上找着个水怪了吗。

　　就像那个屠夫，寒窗苦读十年，丢了文牒，问佛求签，求了个把杀猪刀。

　　这时，流沙河中的水怪说话了：“我……我要谢谢你。”

　　小和尚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说道：“我本是天庭的卷帘大将，因打破一个琉璃盏，被玉帝流放至此。每日遭万剑穿心，空腹百年，我心有不甘，日渐憎恶，逐成妖魔。”

　　他说罢，将脖子上的项链摘下来，说道：“这是你。”

　　我们几个凑过去一看，好家伙，是九个人头骷髅，被他做成项链挂在脖子上天天带着。

　　……这吃人魔还挺变态。

　　那妖怪说道：“我饥饿不已，满心怨恨。是你亲自来此渡我，渡了我九世。每一世你都问我，愿不愿意离开这里，随你西天取经，我说我怨恨天庭，宁做妖魔也永不离开。因我腹中饥饿，唯一填饱腹中的便是满腹怨恨，你便让我食你肉，喝你血，就这么生生吃了你九世。”

　　他说完，起身跪在小和尚面前，说道：“九世已过，我心中怨恨已然如烟云般散去。这一世我甘愿拜你为师，随你渡此流沙河，同你去西天拜佛求经。”

　　我心想，还挺好。

　　不用打架，收了个徒弟。

　　小和尚听了这个水怪讲这些，终于知道水怪不是他妈了。

　　他失落地看着水怪，难过地说道：“那、那你来吧。”

　　他回头看了看我们，说道：“悟空开路，悟能陪我讲话，还差个挑担子的，你就来挑担子吧。”

　　那水怪在地上拜了三拜，很自觉走过来挑担子，看起来很老实的样子。

　　然而，他说完那一段话，仿佛把所有快速说话的力气都用完了，又恢复了之前的状态，慢悠悠地说道：“大……师……兄……”

　　我：……

　　妈的，我预感这人能比猪八戒还气人。

　　然后，他又慢吞吞看向猪八戒，慢悠悠说道：“二……师……兄……”

　　他也不是很结巴，他就是真的不着急。

　　就是那种，反正我在这这儿几百年我也没啥事事儿干，我就慢生活，什么都不着急那一种。

　　这个时候，小和尚拉我袖子。

　　他一拉我，我就预感不好。

　　小和尚小声说道：“悟空，能不能……”

　　我：“不能。”

　　我不用想都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想问，能不能问问水怪，毕竟水怪混河流的，和我们这两个混山庄的不一样，指不定认识什么水鬼河神，就见过他妈妈呢。

　　小和尚又说道：“那要不就……”

　　我斩钉截铁打断他：“不行。”

　　我不用听都知道，要不让水怪演两天他妈，让他过把瘾，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但是小和尚这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他若是真的想知道他母亲的下落，完全可以问观世音。

　　观世音知过去未来，生死祸福，问他，只需看上一眼，便可知前后三生。

　　可是这么久了，小和尚从来就没问过。

　　答案的是非，他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

　　我发现人有的时候真的很好笑，一边说自己已经看穿了一切，一边又急着说一些狗屁话，只为了让自己好受一点。

　　毕竟，人为了让自己好受一点所说的狗屁话，是这世上产生频率最多的狗屁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