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九九八十一》卞九欢

24、假假真真

　　观世音带着黑熊走了以后，我觉得很委屈。

　　我怎么就不是真心想要了？

　　我就是真心喜欢他的啊！

　　他这个人，压根不想承认事实，每次都拿大道理敷衍我。

　　我对小和尚说道：“他说得倒轻巧，什么想要不想要，真心不真心的，我看他压根就是想敷衍我。”

　　玄奘说道：“悟空，你哪里有观音菩萨懂得多，你别说了。”

　　我理直气壮得很，我怎么可能不说？

　　你可以阻挡洪水，但是你挡不住一个觉得自己有理的人说话。

　　我说道：“他说是真心就是真心，他说不是真心就不是真心啊！你怎么知道一个人是不是真心的？这样说来的话，岂不是一个人得不到什么，就全都不是真心的了？”

　　小和尚挠了挠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对我说道：“根据我的经验来的话，一个人若是想做一件事找乐子，那他多半不是真心做这件事，是为了找乐子，他想要的是乐子；一个人若是做一件事很痛苦，他却还要一遍遍去做，坚持一生去做，那他就是真心喜欢这件事了。比如说红桃想嫁给你，是图你厉害，她并不是真的喜欢你，她是喜欢厉害。”

　　……他说的竟然好有道理。

　　我一时不知道要如何反驳好。

　　小和尚又说道：“你看我，我一路西行，西行要我风餐露宿，比起住在大唐皇宫的日子，西行很痛苦，可我却很坚定，无论有多少妖魔鬼怪我都想继续走，所以我是真心想西行的。”

　　“可是你，你就不好说了。你喜欢观世音，你说他是你的心，可是你喜欢她的时候又高兴又痛苦，我觉得你总说你没有心，并不是你真的没有心，是你忽略了你的心，所以你既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又不知道你不想要什么，你才既得不到，又无法失去。”

　　他这个逻辑太绕弯了，我彻底被他绕进去了。

　　我茫然道：“什么得不到，又不能失去？你们佛家讲话都这么迷吗？”

　　我觉得他说的话有漏洞，我一把抓住漏洞，又理直气壮地反驳他：“按照你说的，有的人想做皇帝，不是因为他们真的想做皇帝，只是因为他们以为做皇帝快乐，他们想要的是快乐，对吧？”

　　小和尚点点头，说道：“对啊。”

　　我：“啊哈！被我抓住了！既然他们真心想要的是快乐，怎么没有得到快乐呢？你这不是自相矛盾了吗！”

　　小和尚叹了口气，像看个小笨蛋似的看着我，说道：“悟空，追求南，却去向北走，南辕北辙的路，要走多远才是尽头呢？想要李子，却去桃子林里找，要找多久才能找到呢？有的时候穷尽毕生，也得不到吧。”

　　他这样说完，搞得我也很难过，说道：“照你这么说，这世上也太操蛋了。”

　　小和尚见我难过，连忙过来，垫着脚，摸着我的毛头说道：“悟空，不要这样想呀！桃子林里虽然没有李子，却有很多也很甜美的桃子。若是为了一个找不到的李子，把整片林子的桃子都扔了，那多可惜呀！”

　　我摇了摇头，说道：“你不懂。”

　　他怎么会懂呢？他是个出家人，出家人什么都接受。

　　他一定不知道，像我这样的凡人啊，执念之深，就只要那一枚李子。

　　哪怕是人人递给我桃子，我也一口都吃不下，一个也无法接受。

　　为了那颗李子，我宁愿冻饿致死，空腹而亡。

　　小和尚茫然说道：“我哪里不懂呀？”

　　我说道：“你会说这话，一定是不知道，那枚李子对那个人有多重要。”

　　重要到，哪怕是到了李子林里，全都是相似的李子，他也只能去寻那一颗李子而已。

　　小和尚原本是最有理的人，此刻反而被我绕进去了，问我道：“为什么呢？难道是，其他的李子不好吃吗？亦或是，其他的桃子不甘美吗？”

　　我说：“因为他们虽然是李子，但是不是那颗李子啊。那颗李子是世上唯一的一颗李子，是任何李子都不能替代的李子。甚至有的人会说，这颗李子不是最甜的，不是最大的，不是最漂亮的。可是它就是那颗李子。”

　　这个时候，我们后面忽然冒出来一句：“啥子李子不李子，桃子不桃子的，俺家还有杏儿，你们吃不吃？”

　　我们一回头，只见红桃还在我们后头站着，津津有味地听我们讲话。

　　我们说了这么多，她就听得到吃的，实在是对牛弹琴没错了。

　　红桃说完，又看看天上，问道：“你俩说，我那小郎君，啥子时候回来啊？”

　　我们谁也没回答，各自收拾行李，纷纷起身上路了。

　　我们都知道，他们不会回来了。

　　红桃又说道：“行，你们先走，那俺就在这儿等，等着他们回来。”

　　我和小和尚对视了一眼。

　　我的脑袋里浮出一行字来：有一个在桃子林里找李子的人。

　　我有点不忍，提醒她道：“你这样，会失去所有的桃子的。”

　　红桃没听懂，只是慷慨一甩手，说道：“没事儿！俺家还有杏儿呢！够俺吃了。”

　　行吧。

　　我们两个告别了痴痴等待的红桃，收好那件历经劫难的袈裟，继续向前方的路上前行。

　　路上走的时候，小和尚脑袋里还在想之前的事情，对我说道：“悟空，我觉得，你应该感谢佛祖。”

　　？我谢他干啥。

　　谢他让我当不成齐天大圣，谢他让我当着观世音的面出丑，谢他给我一巴掌吗？

　　小和尚很认真地说道：“你应该谢谢他压了你五百年。”

　　……

　　小和尚说道：“他给了你一个很好的机会，让你好好看清自己的心，看看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我嫌他烦，没好气地说道：“老子就想掀了凌霄宝殿，行吗？”

　　小和尚说道：“好，你想打上三十三天，赢了玉帝自己坐他的宝座，那之后呢？”

　　我：“什么之后？”

　　老子当时真没想那么多。

　　小和尚说道：“你有想过，你要统领群仙，联合西天，保佑人间福祉吗？”

　　“你有想过，这茫茫人世，所有迷路的人，都会向你祈求吗？你要如何给他们出路，如何让他们不再迷途？”

　　我说道：“好吧，你说对了，老子没想过。但是老子和你保证，玉帝老儿那玩意，他绝对也没想过。”

　　小和尚说道：“他想不想过不要紧，但是只要成为了保佑一方的神明，人间的每一声祈求，都会传到他的耳朵里。”

　　“他想听也得听，不想听也得听。”

　　“那些心愿、希望、憎恨、诅咒，时时刻刻，分分秒秒，无处不在。”

　　我见他一心想要教育我，只好一耸肩，不耐烦地说道：“好，我明白了，你就是想说，做神很麻烦，是不是？”

　　小和尚说道：“不，我觉得你其实根本没有想做神。你是个想要自由自在的人，你当时怎么会想上天做神仙呢？天上规矩那么多，你为什么还要去呢？”

　　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了。

　　因为他说的对。

　　有的时候我很讨厌，讨厌他次次说的都对。

　　我最恨别人跟我讲道理了。

　　尤其是他们讲对了的时候。

　　我觉得更烦了，索性把手一摔，大声说道：“对，老子当时没想清楚，老子其实压根不想当神仙！”

　　“当神仙有什么好的，神仙屁事儿那么多，老子才受不了！老子一开始就不该去当神仙，浪费他娘的几百年的时间！”

　　我说到这里，心口竟轻快起来，对小和尚说道：“师父，我想清楚了，你说的对，老子又不想当什么狗屁神仙，去干什么求仙问佛？老子就想观世音做老子媳妇！”

　　说到这里，我竟得意起来，对小和尚说道：“怎么样？这次我可是想得很清楚，这样总可以了吧？”

　　然而，令我想不到的是，小和尚却失落地看着我。

　　从那双澄澈干净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怜悯和同情。

　　那一瞬间我明白过来，我师父觉得我很可怜。

　　小和尚叹息了一声，小小声地说道：“徒弟呀。”

　　“你不想的。”

　　我觉得这就很怪了。

　　我很想，怎么可能不想，全世界我最喜欢观世音了。

　　小和尚怜悯地看着我，那双眼睛里带着不忍，似是不想戳破我美好的幻想。

　　但是，良久之后，他决定说实话。

　　他说：“你不想让他做你媳妇的。”

　　“你那么喜欢他，你也知道他是因为想要济世救人，才成为了一个慈悲的神明。”

　　“你若是真的喜欢那广阔无边的海水，你就不会有那一介私心，将它们全部关在水缸里。”

　　“你喜欢上了一位世上最优秀的神明，你就会知道他心怀慈悲，等爱众生，你就会知道像那样一位了不起的神明，你终其一生也不能把他关在你的心里。”

　　“悟空，悟空啊。”

　　“不要再穷尽毕生去追求你根本追求不到的东西了。”

　　他这话说得太过真实，刺痛了我。

　　我觉得很生气，立刻也想刺痛他。

　　我反问道：“师父，你别说这些。难带你不也是终生追求西天，难道西天能属于你？那些诸佛能对你低头屈首？”

　　小和尚笑了起来：“傻猴子，我从未想过西天会属于我。”

　　他脸上那满足又幸福的笑容，甚至让我嫉妒不已。

　　小和尚抬起他那圆滚滚的光头，看向远方那不知在何处的天空，轻声呢喃道：

　　“我是将自己何其短暂何其渺小的一生，全部献给了西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