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九九八十一》卞九欢

17、师父多变

　　这么晚了，要是叫别的神仙来，多半会有起床气。

　　但是观世音，他是真的脾气很好。

　　屁大点事把他叫出来以后，他不仅一点不生气，反而还要安慰我和小和尚，耐心问道：“三藏，悟空，你们此次唤我，有何事情？”

　　南海观音法力无边，那刚刚死去的老和尚仅仅是站在有他存在的地方，就觉得难以维持。

　　可是，这毕竟是他供奉了百年的神明，他像一只蝼蚁一般，站在地上仰望着他的神明。

　　念了二百年的经，或许又很多话都是不真心的，许多事都是不从心的，做来讨功德的，可是唯一对神明的敬畏之情，是真心的。

　　只见他连站都站不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无比崇敬地看着他的神明。

　　我和玄奘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要不要先吭声。

　　终于，玄奘抢先说道：“菩萨，都、都怪我不好，我把袈裟丢了，麻烦你看看我的袈裟现在在哪里吧。”

　　见观世音要闭目追溯，他又急忙说道：“是、是我弄丢的，我已经知道它是如何丢的了，我只是想知道它在哪里！怎么丢的就不麻烦观音大士帮我们看了！”

　　他说完，又很心虚地小声说道：“毕竟时间有限，不好让您太累的……”

　　出家人不打诳语。

　　我师父为了我可真是什么都豁出去了。

　　但是说实话，确实不是我偷的。

　　观世音睁开了眼，说道：“是吗？你已经知道了吗？”

　　玄奘生怕被他发现，急忙点头道：“我已经知道了！都是我不好，没有看住袈裟。”

　　观世音见他执意如此说，也并不戳破，只是说道：“袈裟现在黑熊怪手中。”

　　小和尚：……

　　他转头看我，颇为不好意思地小声说道：“真的不是你拿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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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废话。小和尚见不是我拿的，又高兴起来，伸出小胳膊肘碰碰我，小声说道：“悟空，为师就知道你最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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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也不必急着夸我。

　　小和尚：“悟空，你真棒，你是最好的小猴子了。”

　　……好了好了你别腻歪了，趁早找袈裟吧。

　　接个赞助还把商标给丢了，唐朝也没遇到过你这么倒霉的代言人。

　　观世音既然往前回溯，自然也看到那群僧人纵火烧寺，看到我借了防火罩，又借风起火，助了那大火一臂之力，把整座寺庙都给烧了。

　　观世音看见我闯下如此大祸，神情严肃了起来，对我说道：“悟空，这场火，是不是因为你才烧得这么大的？”

　　我自知他已经什么都看见了，我解释也无用，索性承认道：“是我。”

　　观世音说道：“你既然已经借了防火罩，可确保你师徒二人安全无虞，为何又要心起歹意，把这一场火吹得这么大，还烧死了那老院长？”

　　那死和尚站在旁边，一听观世音说这个，立刻揪住不放，大叫道：“原来是你借风助火，烧我山门！”

　　我挺直了胸膛，傲然说道：“没错，是我做的。”

　　我说完，恶狠狠瞪了那试图找我闹事的死和尚一眼，吓得他倒退了两步，缩在一棵树后。

　　我说道：“菩萨，我已经一忍再忍，这世人要盗我、杀我、灭我，我只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有什么错？难道他们要活活烧死我们师徒二人，我们还要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任由他们烧吗？”

　　观世音见我知错不认，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悟空，你乃齐天大圣，你法力如此强大，这些凡人点的一把火，对你来说无疑是挠痒痒，只不过像是路过的蚂蚁咬了你一口罢了，你也要将他们赶尽杀绝吗？”

　　我听他这么说，心里觉得很是委屈。

　　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借宿一宿，可是那怕我们只想要一宿安眠，却因怀揣至宝被人盯上，别人一点活路都不给我留。

　　观世音说的没错，他说我很强大，我要对那些人心怀慈悲之情，我能理解他的想法。

　　可是我也只是一直流落山野的猴子，我一无所有，连个谁家的地方都没有，连个遮风挡雨的屋檐也无，为什么别人就不能对我心怀一点慈悲之情？

　　我说道：“观世音，你说的好。我是齐天大圣，可是我在三十三天做齐天大圣的时候，其他神仙从不认我是什么齐天大圣，他们给我一个弼马温的官职来骗我，西王母的宴会也排挤我，不请我，我做齐天大圣的时候，从没有人把我当齐天大圣看待，从没有人给过我齐天大圣的尊重。”

　　“现在好了，我做不了齐天大圣了，佛祖把我一掌打下三十三天，一压就是五百年，现在我只想做一只普普通通的猴子，保护我师父上西天了，人们却纷纷冒出来，对我说：你是齐天大圣啊！你为什么就不能对那些凡人多一分容忍，多一分同情？”

　　“为什么我要对他们容忍！为什么我要对他们同情！”

　　“他们都把火点到我头上来了！”

　　我越说越激动，死死瞪着那死和尚的鬼魂，指着他说道：“他甚至还把你的像推倒了！他——”

　　我说到这里，终于意识到我一时气愤，说得实在是太多了，急忙刹住车，闭上嘴，不吭声了。

　　观世音面容略动，颇为惊讶地看着我，轻声道：“悟空，原来你助火烧山，是因为他们推倒了我的雕像吗？”

　　我不想承认，可是我都已经说漏嘴了，只好说道：“你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你还问我做什么。”

　　观世音垂目望着我。

　　我讨厌他这样看着我的时候。

　　他那慈悲、宽容的目光下，我就像是个怪物，又愤怒又尖叫，到处跑到处窜，野得很。

　　我说道：“和你没关系，我只是生气他们欺辱我。”

　　但是他毕竟是观世音。

　　那双深沉的眼睛，可以看穿世间的一切。

　　他对我说道：“悟空，你要知道那佛像，只是一尊泥像罢了。”

　　我心有不甘，小声说道：“可那是你的泥像啊。”

　　虽、虽然雕得不太像，脸又雕得太长了，看起来娘的很，但是毕竟是他的像啊。

　　观世音又问我道：“你是因为他们推到了那尊佛像，才因此报复他们，烧毁山门的吗？”

　　我本来想否认，可是我偷偷抬头看他，那无悲无喜的目光审视着我，让我觉得无地自容。

　　我小声说道：“没有……”

　　观世音皱起了眉，加重了语调：“悟空，说实话。”

　　我怂了。

　　我说道：“就算是因为这个，那也是因为你我好歹相识一场，我不忍心看着你的佛像被他们推倒砸碎而已！”

　　躲在树下的老和尚说道：“胡说，分明就是你心怀怨毒，意图报复，你是个心狠手辣的妖怪。”

　　我立刻回瞪回去，冷笑着说道：“那也比不上你，吃斋念佛的人，生生烧死两个过路人。”

　　老和尚自知理亏，不吭声了。

　　这时，观世音见那老和尚总跳出来打断我们，也看破了他想推责任给我的意图，头一遭正眼望向了他，说道：“做人的时候却做了恶鬼做的事情，报应来了，又不想做鬼，这人世间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可供你选择。”

　　那老和尚躲在树后，忽然发现观世音望向了他，神明强大的力量一瞬间涌向了他，害怕地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老和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可惜他已经是个鬼了，泪水虚无地穿过了地面，不留踪影。

　　老和尚说道：“菩萨啊！我诚心礼佛了一辈子，若不是、若不是老天无情，让我一生无缘见佛金面，又怎会犯下如此大错……”

　　观世音摇了摇头，道：“人管人，神管神，鬼管鬼，我管着南海诸仙，管也管不到你头上。可你这凡人却总想自己被老天爷管着，这样当坏事来临的时候，他们就可以抱怨天地了。”

　　老和尚被他一眼戳破，登时发怒起来，质问观世音道：“好！那你们倒是说说，我诚心礼佛一辈子，也不能见佛金面，可是如今，那小和尚做了什么，却能呼神唤鬼，让你堂堂观音随叫随到！”

　　观世音问道：“是吗？难道你这二百年来，从佛身上捞到的好处，还不够让你的贪心满足吗？”

　　老和尚被他看穿，被这一问噎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但是，他眼珠一转，又厉声说道：“我为你铸了多少金像！我毕生所得，难道不都是为了给你修金身、塑金像、扩信众吗？你如今非但不感谢我，竟指责起我来了！观音菩萨，你白白受了这些好处，如今反倒指责我，你可真是好清白啊！”

　　观世音被他逗乐，笑了起来。

　　他摇了摇头，说道：“多么可悲啊，院长。二百七十年，真的是枉度了二百七十年啊。”

　　“你用了毕生为我铸像，无非像铭记纸上留下的水渍一样。只是你还不知道的是，这水渍里没有一分水的存在。”

　　老和尚身体一震，惊惧地看着他追捧了百年的神明。

　　“你时时刻刻供奉我，只不过是因为在苦难时心有愧疚，不敢呼唤你自己的名字来寻求救赎罢了。你为我立像焚香，既想得到我的宽恕，又想得到我的慈悲，却不知这世上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宽恕你，也没有人能救赎你。”

　　“你眼中的我，和那纸上的一块水渍又有什么区别呢？”

　　“可怜你修行终生，日日对着的，只是一块水渍，想得到水渍的帮助，想得到水渍的宽恕，想得到水渍的救赎，你这一生，难道不荒诞可笑吗？”

　　见老和尚震颤不已，痛苦不休，观世音又指向了玄奘，说道：“他走上这一条西行的路，追随的是自己的心。所以无论他走到哪里，我都与他同在；可你走过这一生，追求的只是一块水渍，那既然如此，来寻你的也只会有水渍而已，你不会得到一滴水，最终除了干涸而死，难道还要别的路可选吗？”

　　见老和尚痛苦不已，悔恨难当，观世音又转向了我，说道：“悟空，我这话也是对你说的，那佛像只是块水渍罢了，你不必为它破戒，为它争执。”

　　我低着头，没有回答。

　　是，那佛像就像是水渍，水渍里是没有水的。

　　可是我把我心中的私慕与眷恋倾注了进去，那无水的水渍里，就有我的心血了。

　　现在，我的心血被人推倒了、砸碎了、一把火烧了，留下一块血渍，我不甘心。

　　可是我不知道要如何对观世音说，只好说道：“是，只不过是一块水渍，可是那是我珍视的水渍啊。”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

　　可笑。

　　我自己都不太懂，我却奢望他能听明白。

　　我说：“就算是块水渍，那也是你的水渍啊！”

　　他能说得那么轻松，一定是因为，在他心里，那块水渍一点也不重要。

　　我感到我们中仿佛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墙，这让我难过不已，我忍不住眼睛里酸了一瞬，滚落下一滴泪水来。

　　我伸手一抹，指着那湿漉漉的痕迹，对着观世音说道：“你看，现在就有水了！”

　　我抬起头，这才看见他愕然的神情。

　　我从未见过处变不惊的观世音脸上，露出这种神情来。

　　在他看来，或许这一切，只是一只蝼蚁的爱吧。

　　这只蝼蚁无足轻重，只是万千只蝼蚁中，微不足道的一只蝼蚁罢了。

　　他一定不知道，这只蝼蚁的世界一共就这么大，就只有这一片水渍而已。

　　蝼蚁也想要自己的世界更宽阔一点，可他偏偏是只不争气的蝼蚁，心里只有这么大，只能容下这一片水渍。他也想让自己的心像神明一样宽广，能容得下天地，可谁让他不争气，心胸狭窄，塞下这一小块水渍就满了。

　　一贯无喜无悲的观世音，在我面前，竟叹息了一声。

　　他无奈地说道：“悟空啊……”

　　好，我知道，我是个总惹他烦的小猴子了。

　　他又要教训我，嫌我是个烦人又世俗的猴子了吧？

　　算了，早知道我就不该说这些，不给他添这许多的麻烦，还要他来费心力教训我。

　　我给他惹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然而，观世音却微微倾向了我，伸手摸了摸我的头，苦笑着说道：“你这只傻猴子。”

　　我被他触怒了，我就是一直傻猴子，世上哪儿有不傻的猴子！

　　人最精明了，神更精明，他既然不想要傻猴子，他去找个聪明人，或者是找个精明神去保护唐僧西天取经不就得了！

　　谁让他非要找我这只傻猴子！

　　他轻轻抓过我的手，对我说道：“悟空，你看，你手上的泪痕干了，现在又没有一滴水了。”

　　我失落地看着自己的掌心。

　　唉，我也知道，又没有一滴水了。

　　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想要贪心，希望这一滴水，这小小一滴水，在我手心里能多维持一会儿。

　　这样，我好向他证明，我的水渍里也是有过水的。

　　我点了点头，难过地说道：“是呀，水这么快就干了，干了以后就再也不会有了。”

　　观世音认真地望着我，说道：“对不起，悟空，我不知道那块水渍对你那么重要，这次是我错了。”

　　我愣了一下。

　　无所不能的观世音，也会说他犯了错吗？

　　观世音拉过我的手，让我在火光下细细分辨，对我说道：“悟空，有的时候一些水看似蒸发了，消失了，人们感慨这世间的美物总不长久，却不知道这世界的所有水珠都会在云上汇聚。”

　　“汇聚后，当所有的水珠顺着河流奔腾，终有一日流向大海，所有的别离都会再度重逢。”

　　我不知道他是在安慰我，还是在教导我。

　　他说，所有的水珠，终有一日都会重逢的。

　　可是我却说道：“菩萨，可我不想要去什么大海，我只想要这一滴水珠，我就想要这一滴，别的我都不想要。”

　　我是个傻猴子，傻猴子不懂什么大海，我就只有这一滴，这一滴而已。

　　我不知道无所不能的观世音有没有听懂我说的话，毕竟连我自己，都是不懂的。

　　我怅惘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

　　一贯爱讲道理的观世音和我一起沉默了。

　　我又说道：“菩萨，观音菩萨，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道理呢？要一片海洋就不是贪心，可是只要一滴水珠了，就成了我执，成了贪心了吗？”

　　我知道他肯定又要说我笨，我不懂。

　　那又能怎么办，我就是笨，我就是不懂啊。

　　观世音像哄个小孩似的问我：“可是进入了大海之后，悟空可以有好多好多水珠，连自己也成为了一滴水珠，这难道不是世人梦寐以求的吗？”

　　是世人梦寐以求的，不是我。

　　我是个猴子，不是世人。

　　我固执的说道：“我就要这滴水珠，就只要这滴水珠，为什么你非要让我去那怕海呢？”

　　“要是水珠干涸了，我就和他一起干涸。要是水珠回到了云端，我也和他一起回到云端，他去哪儿我都想跟着他，我只是怕其他的云不容我，但是就算是所有的云都不容我，我也要去的。”

　　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观音大士，也不知道要如何回答我的问题。

　　他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过他。

　　终于，他仿佛想到了什么，开口回答道：“悟空，佛爱众生，所有的水滴都在我心里了。你是众生，你永远在我心中。”

　　我想，怕就是连他自己也知道，他这个答案敷衍得不像话。

　　师父说，头上的痛不算什么，要心里的痛才会要人的命。

　　那一刻，我知道为什么了。

　　我以为我是块石头，我没有心。

　　现在我才发现，没有心的不是我，是观世音。

　　他的心那么广阔，他的心里装着天地；可是他的心却那么狭小，他的心里只有天地。

　　连一块小小的“我”都留不下。

　　神明怎么可以既这般慈悲，又如此残忍？

　　你已经把天地都装进去了，只多装一个小小的我，又会怎么样呢？

　　我看着观世音，他离我离得那么近，就站在我身边，靠得很近地看着我。

　　过了五百年零一年，我终于发现，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我，也一直看着天，看着地。

　　但是他的眼睛里一直没有我，因为那里只有天，只有地。

　　这世上那么多人追寻着他，从世界的所有角落里祈求他的声音，恨不能寻到他，可如今他就站在我身边，我一直以为我们离得很近，我想找他就能找到他，我幸运得很。

　　我这才明白——他从来没有站在我身边过，我啊，不幸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