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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魂祭术与返魂人 ...

  •   “杨国最后的嫡系公主,末代杨王与王后之嫡女,隋纯水。生而瞳色有异,双眸鲜红如血,形如妖异。
      “此女生于逢魔之时,血月当空,万鬼齐哭,致使王后血崩薨逝当场。王遂令处死妖孽,无果。不得已,弃之于冷宫。此后不出十年,杨国乃亡。
      “其后,有一女现世,双眸鲜红如血,其血可驭百妖,自号‘隋氏纯水’,建返魂之宗,言死者可活。
      “然不出十年,此女暴毙,全身腐败而亡。返魂宗自此绝迹于世。”
      在这蛾子漫天、妖兽环伺的方寸之地,疑似幕后大反派的红眼魔女闪亮登场,聂琛却很不给面子地松了一口气,心态出奇的平和宁静,近乎是倒背如流地为祝千乘科普了一个隋纯水过去的概念。
      当着本人的面掀她老底,讲究的就是一个刺激。
      而他的手也没有闲着,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林嘉的黑亮长发,惹得祝千乘频频移目,欲言又止。
      以至于他好不容易听完了隋纯水的过往,第一反应却是——
      “这位……不知名的靳师弟,需要梳篦吗?”
      聂琛无言地看了他一眼,默默压抑住了自己手贱的冲动,悄悄调整了一下林嘉在他怀里摆放的姿势,故作无事发生道:“你可以叫我聂琛,以及不需要,谢谢。”
      “那聂道友,你怀里的这位道友需要丹药,或者灵气治疗吗?”
      “也不需要,谢谢。”这回聂琛几乎是秒答。
      林嘉的这副身体很特殊,处在一个极其精妙的平衡之中,自愈能力自然是有的,什么都不做对就是最好的治疗。
      反而接受来自外界的灵气,甭管是来自于丹药还是人的,结果都是不可测的,十有八九会适得其反。
      他顿了顿,试图转移话题:
      “我们还是继续说回隋纯水吧。”
      “……还是继续说、隋纯水吧。”
      “……?”
      聂琛和祝千乘齐齐看向同时发声的红眸女子。
      祝千乘是纯粹的迷惑,聂琛倒是若有所思,意味深长道:“啊,这可真是……失礼了,隋明胧隋道友。”
      “……看来您、真的什么都知道呢。”
      “哪里,你模仿隋纯水还是很有优势的,你要不主动暴露,我也发现不了。”
      若是周桥在这里,估计得感叹一句,这位道友原来你能正常说话呀!
      其实隋明胧自己也想感叹一句,原来自己还能好好说话。
      没希望了,没希望了……长久以来,她一直这么反反复复、不厌其烦、断断续续地说着,对她见到的每一个人,对她自己,这么说着。
      众所周知,没有希望,也就不会感到绝望了。
      可谁又是真心想死,谁又是真心想接受没有希望这一事实的呢?
      反正隋明胧不是。
      她是那样一个懦弱、胆小、消极、苟且偷生的人,可尽管如此,尽管命如草芥,纵使天将不存,她也想要希望,她也不想就这么死去。
      “您们、之前那下还挺、厉害的,她醒了但、没完全醒,找到您们没多久,我就醒了。”
      或许是习惯了磕磕绊绊说话,隋明胧模仿隋纯水说了几句话,好不容易正常说话了没多久,又悄无声息被打回原形了。
      “对了,我、先……”隋明胧一边抬手调整了头饰的位置,露出她特有的那只死气沉沉的黑色眼眸,一边又有些有气无力解释道:“她的眼、看到的世界、很脏、不想再看……嗯,不重要,我、时间不多了,长话、短说。”
      许是觉得这样说话别人听着也累,隋明胧随手掏出一瓶丹药简单粗暴地咽了下去,深吸一口气,又一口气,再一口气……
      终于,她准备完全,张口就来:
      “我是隋明胧,隋纯水的重重重重重重重孙女,老祖宗不讲武德夺舍了每一代子孙,来骗来逼着我还有我母亲我外祖母我重外祖母总之每一代人造孩子搞事情还要听什么云上人的话……反正我和我的母亲她们,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活在她的阴影之下,从生到死,连死亡都不再是自由。
      “她挖了我的眼睛,安上了她自己的,用我母亲的身体。那个红眸似乎就是她的本体,也是每一代的她存在的证明,返魂宗之人只会效忠于红眸女子,也就是她一人。
      “其实她也不介意我们这些子孙用她的名义发号施令,哪怕故意捣乱她都不会怪罪好像还会很开心,但我不喜欢,我从没有那样做过,我……无时无刻不在回想着那一日的挖眼之痛,以及最后隐约看到的,红眸离体没多久便腐败而亡再无声息的母亲。
      “隋纯水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怪物,只要被她附体,那具身体就会变得无比虚弱,每一刻都在衰弱腐败,动一动就感觉喘不上气来只好躺平……别看我这样我原先身体很好的,或许母亲也是,但反正被她附身后一切都毁了,哪怕她离体也只会和我母亲一样暴毙!
      “一想到我将来,迟早也会变成那个样子,对了,还有我的女儿,在我的女儿面前……我就……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谈及此处,隋明胧情绪上头,翻涌不休,竟开始不受控制地大笑。
      明明之前还是一个说话断断续续、有气无力之人,嗑药也就能支撑一段时间,但说到激愤处,隋明胧,连自己都未曾料到的,放肆大笑起来。
      太久了,她压抑太久了……
      久到忘记正常说话是什么样子,久到出生以来第一次,她能为自己笑出声来。
      可笑的人生,可笑的命运,可笑的自己。
      这就是她,隋明胧。
      仿佛用尽全部生命,用尽这残躯内的每一滴热血的,放肆的,无拘无束的,泄愤的,崩溃的,畅快的笑。
      聂琛和祝千乘皆默然无语——这笑声着实令人心酸。
      “——我就控制不住我内心的愤怒!”
      隋明胧那只属于她的幽暗眼眸中,几欲迸溅出炽烈的火星。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我也不想要什么见鬼的女儿,我才十六岁!我才十六岁啊!!!”
      “——见鬼,我一句话为何要说两遍!我才、不要变得和那个怪物一样!”
      近乎抓狂,人生中第一次,好不容易发泄了一番的隋明胧终于找回了一丝理智,让她回想起了正事——
      “时间不多,时间不……!我是说我知道隋纯水和云中岚、返魂宗与地煞门之间的交易,我清醒的时间不多知道的可能不是全部但是我知道的都会告诉您们!”
      “但时间不多了我先拣重要的说!他们现在在搞魂祭之术!隋纯水创造的魂祭邪术不止一个!我先挑一个说……”
      “——您!对,就是您,魂祭术其一,空灵道祭,祝千乘!云中岚要夺舍您的身体,至于魂魄则拿去祭天!谁叫您是千万年难得一遇的空灵根!和他自己,以及世界本源的灵根一样!别问我世界本源是什么我也不懂!”
      “趁您的《空蝉录》还没练上第九层,云中岚还无法离开玉简的时候,努力自救吧,您是逃不了的,您也是我也是,聂道友怀里的那个也是,被他们盯上的一个都逃不了,您自己想想办法吧!接下来——咳咳咳!”
      言及此处,隋明胧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可恶、没、时间了咳咳咳,魂祭术其二,平、怨胎…祭…咳咳,三,不朽、骨——噗呲!”
      喉中一道血箭吐出,隋明胧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肉眼可见地到了极限。
      她“吧唧”一下摔倒在地,是个四脚朝天的姿势,颇有些滑稽。
      隋明胧并未意识到,她拼尽全力说出的最后几个至关重要的字眼,除了她以外,并无人听清。
      尽管她的意识在非常强烈地表达着,现实也不过就短短几秒的工夫,这些含混的字眼并不比风声大。
      她最后的反抗,实在是太过微弱了。
      祝千乘听得正入神,见状一惊,下意识就想要上前救助,却见聂琛几乎是瞬间抱着林嘉侧走了好几步,不知为何离他的方向越来越近,莫非是要抱团?
      与此同时,他心下一片寒凉。
      阿岚所在的玉简仿佛认命了一般,早已不再闪烁。
      倒下的黑袍女修,再度苏醒后,便不是隋明胧了吧。
      而是那个真正招来漫天血色飞蛾,操纵妖兽围困他们,令他们身陷囹圄危机四伏的返魂公主,迄今他只在他人的对话里听到过的,与阿岚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隋纯水。
      “我不想死”的悲鸣言犹在耳。
      而他也没什么资格去同情别人,毕竟他自己……也只是个祭品容器而已。
      趁着那位隋纯水还未苏醒,祝千乘面向朝他凑近的聂琛,有些艰涩地开口问道:“聂道友先前想告诉我的,就是这些吗?”
      “是。”
      “好,谢谢聂道友。”祝千乘果然平静得有些异常,还有闲心感慨道,“也非常感谢隋道友,可惜她似乎听不到了,没机会向她当面道谢了。”
      隋明胧清醒的时间是不多,但也不至于一连几天清醒不了,隋纯水睡了她就能醒,所以……
      聂琛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又觉得似乎听错了,有些意外道:“你……不打算跑吗?”
      祝千乘看出了他的迷茫,忽地笑了。
      明明和靳师弟是同一张脸,但却是另一个人,此刻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这位不知从何而来的聂道友,和阿岚似乎有些奇妙的相似呢。
      他并不讨厌聂道友,正如他并不讨厌阿岚一样。
      祝千乘略带叹息,但又无比认真地说道:
      “你们都让我跑,但还没人问过我的想法——其实,我不想跑。”
      他望着周遭将他们团团包围、穷凶极恶的妖兽们,神色流露出了些许难过
      “阿岚救过我的命,予我修炼的机会,这么多年一直陪伴在我身边。没有他,我也不会有今日。纵使阿岚有千般不对,我也是感激他的。”
      “阿岚不想死,隋道友不想死,我也……不想死。”
      “但我也明白,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天将不存,若是天道需要祭品,阿岚也需要身体,只有我才符合的话……”
      “要我死,我是愿意的。”
      ——“聂琛,我从不后悔认识你,从不后悔来到你身边。”
      ——“你不必难过,不是你的错,这是我的命。”
      ——“能在最后的时刻和你在一起,这就够了。”
      ——“遇到你是我这一生中绝无仅有的幸福。”
      ——“能够死在你的世界,我是愿意的。”
      我是愿意的,我是愿意的。
      血,好多血,漫天的鲜血。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永无止境的轮回,无可挽回的结果……
      “不——!”聂琛像是刚从噩梦中惊醒一般,近乎是小心翼翼地,又惶急地将一侧耳朵贴在了林嘉的胸膛上。
      “扑通”、“扑通”。
      那颗心脏仍在缓慢而有力地跳动着。
      不是林嘉真正的身体也不要紧,只要林嘉还活着,这就够了。
      可惜,幻境终究只是幻境,还是个注定不会长久、唯有毁灭一途的幻境。
      不然,一直留在此处,长长久久,只有他们两人,该多好啊。
      另一边,祝千乘怀里的玉简也突然疯了一般的光芒大作——
      眨眼之间,便是另一番天地。

      奇花异草,苍山灵泉,雕梁画栋,美轮美奂。
      有修真界的知识打底,不难看出,植被中不少灵花仙草,年份都足以千万年计,随便一株小草放在外界都是四大仙门长老要撕破脸皮争抢得头破血流的存在。
      乍然之间改天换地,聂琛也不甚惊奇,只默默抱紧了怀中的林嘉。
      芥子须弥,随身空间,不外如是。
      “见到吾,汝并不惊讶。”
      聂琛很清楚,云中岚将他拉入了空蝉录,也是后来的通玄玉简内部的空间。
      他眼前的,魂魄状态的青年,不是别人,正是云中岚。而且是三千多年后,把他们齐齐拉到此处的,那个骷髅云中岚。
      云中岚的魂体较为凝练,却面目模糊,显然是魂体严重受损,一直没能修复的结果。
      毕竟真正的、完整的天之骄子云中岚,早已陨落在天道吮骨吸髓的精心算计之下。
      眼前之人,从仅剩一缕魂魄逃脱,寄宿在《空蝉录》中之时起,便只是由着生前最后一丝不甘和怨愤驱使,不择手段也要追逐往日幻影的孤魂野鬼罢了。
      这么想的聂琛,并不惧怕云中岚。
      无论是现在的魂魄状态,还是三千年后那个强得离谱的骷髅,都只是区区残骸,只能虚张声势,他聂琛丝毫不惧。
      于是,聂琛淡定地接下了云中岚的话茬。
      “是,我已无数次抵达此处。”
      “汝可还记得,吾为何要送汝等来此?”不待聂琛回答,云中岚近乎有些急迫道,“回答吾,尔等可有一次,救下过——祝千乘?”
      “从未。”
      聂琛毫不露怯,直接秒答。
      玉简空间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于是聂琛想了想,打破沉默,友情补充道:
      “不是我们不想救,过去的每一次,他都无声无息地去世了。现下看来,他原来是自愿赴死,难怪我们怎么努力都没用……”
      “够了……”
      “——毕竟,只要他自愿以最快的速度将《空蝉录》修练至第九层,他的魂魄便会牵动你在《空蝉录》中留下的暗门,自动献祭于天道,而遗留下来的身体也就自然而然为你所有……”
      “——够了!吾不想听这个!”
      聂琛却不管不顾,冷笑地看着眼前面目不辨的魂体,继续实话实说:
      “你这人未免也太好笑,把人算计得骨头都不剩,自己占了天大的便宜,现在倒是来找我们帮你做好人?好处都给你一个人占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云中岚被戳到痛点,仅剩的魂体开始不稳,愈发失态。
      “不是的,吾不是有意的——纵使吾最初的确是要……夺舍,但千乘待人至纯至善,吾已……”
      云中岚沉默了。
      他其实一直都很清楚,无论如何复盘,拥有着千万年难得一遇的空灵根的祝千乘,是他这辈子想要翻盘唯一的、最好的选择。
      ——无论如何,他都会选择夺舍祝千乘。
      尽管祝千乘很好,对自己那么好,好到无懈可击,好到天底下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对自己那么好……他也只能选择对不起祝千乘。
      无人比他更了解他自己。
      他最爱的,永远只有自己,而且是那个天之骄子、前途无量的自己。
      祝千乘的好,和他自己的前途,孰轻孰重,早在无数个轮回、千百万年前,他便已遵从本心、毫不犹豫地作出了选择。
      “吾得偿所愿、重归大道之刻,必偿还一切,令汝复苏。”
      凭此信念,云中岚遵从本心、毫不犹豫地作出了选择。
      他获得了梦寐以求的永生大道。
      随后,用这只属于永生的、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余生,岁月缓慢流逝、无限重复一无所成的每一日,独活着,去懊丧,去痛恨,去无可挽回。
      并随着陨落的修真界、消弭的灵气,一同沉眠在无尽的混沌与噩梦之中。
      所幸,他终究还是醒来了。
      天道的算计不谈,命运终究还是眷顾他的。
      “若无尔等到来,吾确实只有放弃一途。”
      虽如是说,但云中岚并非是要感谢他们,而是道:“吾有一问。”
      “同为被命运眷顾之人,汝能集齐此间神器至宝不足为奇,然为何,要抛弃得道坦途,用无上至宝去救一个……十死无生之人呢?”
      聂琛冷冷地看着他,并无言语。
      云中岚倒也不指望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汝无论再重来多少次,都救不了他。吾看得分明,留在此界,他会死;归于来处,依旧是死。”
      聂琛对云中岚所说的并不意外,只是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愤怒,以及讽刺:“你不是不信命?”
      “然吾命数未定,事有可为,纵无所不用其极,吾仍得偿所愿,反将天道一军。”
      “——而他,命数无解,唯有死路一条。”

      未待聂琛发作,云中岚眉头忽地一皱,泄露出一丝异样。
      顷刻之间,聂琛的意识回归靳元康之体。
      果然,是隋纯水苏醒了。
      隋明胧调整过的头饰又被她调整了回去,露在外面的那只红艳艳的血眸大睁着,紧巴巴盯着聂琛怀里抱着的林嘉,一副想上前又有所顾忌的模样。
      因为——
      “你醒了,你醒了啊,云中岚。”
      “我没有伤害他,我没有伤害那个人哦。”
      云中岚并未理会她,只是深深看向祝千乘。
      祝千乘也看着他,露出一个有些浅淡的、虚无缥缈的笑。
      “原来,你是能出来的,阿岚。我竟是一直都不知道。”
      那语气不带半分指责,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的口吻,却无端令云中岚感到心悸。
      “不是的,吾……没有想隐瞒你。”
      过去的、真实的修真界,他的确自始至终,都被困在那一方小小的玉简天地里,从未出来过。
      他现在能出来,是因为这里只是幻境,是虚假的所在。
      祝千乘早已死去,死了三千多年了啊。
      和修真界、仙门、灵气……一同彻底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里。
      而他云中岚,骨祭大成,不死不灭,独自一人存活至今,在陌生的人世里苏醒。
      ——用着祝千乘的身体。
      他的思绪很快便被拉了回来,因为祝千乘笑着,问他:
      “请问,这位隋纯水是谁?”
      “……”
      “这应该问我,应该问我自己哦。”
      代替沉默的云中岚发言的,是隋纯水自己。
      “我是——杨国最后的嫡系公主,末代杨王与王后之嫡女,隋纯水。生而瞳色有异,双眸鲜红如血,形如妖异……”
      难得正常的、极为官方的发言。
      “……这是阿岚为我写的传记,是阿岚为我写的嘛。”
      “大家都害怕我,只有阿岚,只有阿岚对我好。他给了我名字,给了我过去,给了我作为人类存在所应有的一切……”
      “所以我也要用我的一切,用我可以做到的一切回报阿岚!”
      “阿岚现在需要纯净灵气,需要纯净灵气!所以,真的不能给我嘛……殷氏的纯净……”
      “不行!你休想!”聂琛不待她说完便出言拒绝,语气冷硬。
      那厢,沉默良久的云中岚终于出声,“纯水,吾现在……不再需要纯净灵气了。”
      不止是祝千乘。
      那个相识微末,相伴短暂,相离惨烈,相思无解,令他漫长余生倾尽一切也要挽回的美梦。
      历经数千万年,云中岚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这个满心满眼只有他的隋纯水,也只在幻境中才存在了。
      隋纯水眨了眨红眸,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欢快地说道:“那没事啦,那就没事啦!”
      她随意地拍了拍手,所有聚集而来的妖兽便都纷纷散去,一如它们来时一般沉默无声。
      翅膀上有着一样的血瞳图案的飞蛾们摇摇曳曳了一会,忽而在接下来的一瞬静止,齐齐化作齑粉,与千疮百孔的秘境大地融为了一体。
      这份轻描淡写的实力,足以令那些所谓的修真界高层汗颜。
      隋纯水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良久,又绽放出一个孩童般纯净的笑容。
      “那就接着来说我是谁,我是谁啊~”

      ——这是除了当事的二者以外,几乎无人知晓的,世界的秘密。
      隋纯水乃是怨之化身,生而艳红如血的眼眸乃是怨之证明。
      她的血眸由极致的怨念编织而成,故而也能直视怨念之所在。
      这个世界,在她那双血眸映照下,到处都弥漫着浓郁到化不开的怨气,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浑浊的怨气一日比一日愈发浓郁。
      她注定不被世界所爱,世间寻常的生灵也都厌恶她。只有被怨气侵染的生灵,才会本能地亲近她、追随她。
      她与天命之子云中岚几乎诞生于同一时刻,却是对立的两极。
      阴阳、善恶、黑白、灵气与怨气、正道与魔道……
      光明的一侧是云中岚,黑暗的反面便是隋纯水。
      隋纯水是天地所畏惧的纯粹怨念的集合,云中岚则是天地为自己留下的一线生机。
      ——为了和怨念对抗的生机。
      可惜,这一线生机,享尽天赐的荣华,却并不愿意为天地献身。
      他不仅没有和怨念对立,还博取了对方的好感,乃至教唆对方为他所用。
      “纯水”,是他为那出生即被遗弃、被残害、被虐待、被遗忘,却如野草般不屈不挠活下来、被诅咒般总是无法死去的公主所起、独属于她的名字。
      ——除非她自身的寿命走到尽头,无法被任何事物杀死,比之妖鬼精怪还要诡异可怖的公主。
      最为纯净的、毫无杂质的水,任何生物都无法生存其中。
      尽管隋纯水是天地间最为污秽、最为完全的怨念造物,尽管那双天生血眸近乎是诡异不祥的代名词,但在云中岚看来,她便是这世间最为纯粹之人。
      云中岚初见她之时,幼小的女孩浑身狼狈,血眸黯淡,乍一看与死人无异,却在和他对视的那一瞬间,双眸被蜂蜡牢牢黏住似的,满怀好奇地一直盯着他看。
      那目光,不掺杂任何杂质,没有爱,也没有恨,只是纯粹地在看他而已。
      和看周边的一株草木,脚底的一只飞蛾,天际划过的一只飞鸟,角落里腐烂的半具老鼠尸体,都别无二致、一视同仁的纯粹目光。
      彼时毫无阴霾、一心求道的天之骄子云中岚自视甚高,却因这目光驻足一瞬。
      随后认定了,这便是他师门长辈向他所示、令他行走世间寻觅许久、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机缘所在。
      停滞的一瞬间,相望的一瞬间,互斥的两极也在互相吸引。
      互斥,却在此刻相融,并无芥蒂。
      如他所想,隋纯水欣然接受了这个名字。
      “好,好啊,从今日起,我就是隋纯水,隋纯水哦。”
      正如她欣然接受了云中岚这个人一样。
      ——初见之时,隋纯水在云中岚身上见到了滔天的恶业。
      天地间弥漫的怨气无时不刻不在朝着云中岚身上凝结,如同云中岚是一切仇恨连锁的源头一般。
      铺天盖地、有如实质的阴影密不可分地笼罩在云中岚周身,与他融为一体。
      “好厉害,好厉害啊!”隋纯水拍着手,发自内心地感叹道。
      “全是罪孽,全是罪孽……连我见过的最残暴的魔修都比不上!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怎么做到的啊!”
      “我来帮你,我来帮你吧!我想帮你,我愿意帮你,我一定要帮你!”
      “阿岚,我好喜欢你,好喜欢你啊!”
      “因为,你是最特别的,最特别的呀!”

      事实远远超出祝千乘的想象。
      “阿岚的……罪?”
      为何,隋纯水口中的阿岚,其他人眼中的阿岚,和他所认识的阿岚,完全不一样呢?
      事到如今,玉简内的云中岚终于不再沉默。
      他依然无法在外界现身,但他的声音切切实实传了出来,金石般锋锐:
      “不是吾,不是吾的罪,那是天道的罪!是天道罪孽深重!”
      说及天道,云中岚的眼中满是愤恨。
      “这是天道的秘密,吾不会为天道遮掩。尔等有所不知,此界起初并无灵气,是天道生了意识,吞并了无数小世界,毁灭了无数道统,强取豪夺来的灵气!
      “如此手段,岂可长久?被毁灭的那些世界之怨,便是本界所谓的灵气之毒。”

      ——修真界本不是修真界。
      此界本是一个低级位面,不存在任何灵气。
      但有一特殊之处在于,世界本身天然存在着微薄的意识,为了完善己身而在混沌中发挥着掠夺的本能。
      同等的低级位面、具备些许灵气的低魔位面、虽灵气充足但世界没有产生意识的中等位面……随着越来越多的世界被本界吞噬,本界也逐渐发展壮大,慢慢成为了一个拥有较为成熟天道的修真位面。
      修真文明也应运而生。
      然而,此界终是立身不正,在掠夺与毁灭其他世界过程中滋生的怨气数不胜数,从源头处污染了此界的灵气,致使本界灵气天然带毒。
      世界本身不存在灵气,灵气均为掠夺所得,纵使天道发展得再完善,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本身不产生灵气的世界,与真正的高等修仙位面不存在任何联系,因而也无法形成修士吸纳灵气-功德圆满飞升仙界-登仙途中仙界仙气回馈天地的良性循环。
      此界天道据此另辟蹊径,根据所掠夺的部分真正修真位面的传承,编造出了一个名为“仙界”与“仙人”的谎言。

      “……飞升只是个幌子,事实上,近千年都已无人飞升,那些所谓飞升的大能,都只是白白成了天道为自己续命的养分!”
      云中岚谈及此处,愤恨之色溢于言表。
      他可是差一点,差一点就让天道给得逞了!
      若非如此,他怎会……害了祝千乘。
      尽管如此,云中岚相信,千乘会理解他的,他是有自己的苦衷的。
      他那么温和体贴,善解人意。
      云中岚深深地看着祝千乘,一字一句道:
      “仅仅因为吾是所谓的天道之子,就要连这滔天的罪业都要一并承受吗?”
      ——千乘,吾没有罪。
      “吾的命只属于吾自己,吾不信这天道!吾不会走天道安排好的道路!那道路的前头只有毁灭,并无光明!吾绝不会坐以待毙!”
      ——千乘,吾不信命。
      “吾也只是想活下去!”
      ——千乘,吾不想死。
      然而,祝千乘却并未看他,二人的心意并不相通。
      他只是看向隋纯水,不解地问: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夺舍自己的子孙呢?”
      祝千乘确实温和体贴,善解人意。
      他意识到,虽然隋纯水是带领返魂宗众人潜入作恶,致使沧澜秘境混乱失控的黑幕,就在方才还在操纵飞蛾妖兽追击师弟他们,还是隋明胧亲口指证迫害自己后代的元凶,但却似乎,并未对正道乃至天道怀揣着明显的恶意?
      要说对天道的恶意,阿岚还更明显一些。
      其他的事,都能按一味听从阿岚的安排为虎作伥来解释,唯有夺舍子孙一事,是完完全全出于隋纯水本人的意志所行的恶事。
      但他并未在隋纯水的血眸中看到对生的执念——那血红色太纯粹了,万事万物都无法玷污那份纯粹。
      果然,隋纯水有问必答。
      “因为,我不能死,我不能死啊。”
      她有些苦恼地掂了掂头饰上垂下的坠子,想了想,自我介绍道:
      “我是隋纯水,我是极怨之化身,隋纯水。”
      “修真界的大半怨念都集中在我身上,我的魂魄是纯粹之怨的集合。”
      眼睛映照出灵魂的一角,怨之化身的隋纯水天生血眸,乃是怨之证明。
      “要是我的魂魄消散,我失去了身体,纯粹之怨失控的话,修真界的大家不知会变成什么样,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呢。”
      简单来说,聂琛冷静地想,隋纯水就是一个威力max的定时毒气炸弹。
      人死直接爆炸,整个世界都共沉沦的那种。
      所以,她不是不想死,是不能死。
      ——为了天下苍生。
      何其可笑。
      “但是啊,只要阿岚成仙,只要阿岚成仙,他一定能,一定能改变这一切的!”
      “我相信他,我相信他啊!”
      “所以——”隋纯水神情依旧天真烂漫,话锋却是一转,“为了阿岚,请你们交出殷氏血脉吧!交出他吧!”
      “将他献祭,将他献祭给天道,阿岚就能成仙了!”
      原先以为散去的妖兽纷纷显露身形,朝着他们虎视眈眈,方才的退却只是虚晃一枪。
      隋纯水不再维持表面虚假的和平,图穷匕见。
      她的想法很简单,只要把事情都说清楚,大家一定会理解她和阿岚的理想,然后乖乖听话的吧。
      她其实也不喜欢动用暴力。
      但是很多时候,并没有人愿意好好听她讲故事,一言不合就对她大打出手,她实在是没办法,没办法啊。
      这些人能听她讲完故事,和阿岚关系也不错的样子,她也不想伤害他们。
      所以——
      “听我的,听我的话,把他交出来,交出来吧!”
      群兽环伺,包围圈随着银铃般的话语进一步缩小,聂琛与祝千乘不得不背靠背了。
      此时此刻,背靠祝千乘约等于背靠大树好乘凉。
      云中岚在场,祝千乘撑腰,隋纯水的恐吓大打折扣。
      尽管如此,聂琛依旧不敢有丝毫大意,全神贯注地护着怀里的林嘉,没让步步紧逼的妖兽碰到他一根头发。
      云中岚的灵体从方才起,便一直保持着沉默。
      他不敢看祝千乘。
      但他也不想看祝千乘以外的其他人,包括一心为他的隋纯水。
      于是他只是没有双眼没有口鼻面目模糊的灵体,一言不发的时候并不引人注目。
      即便如此,对于真正操盘修真界的幕后黑手,自然还是要给点面子的。
      聂琛勉为其难地分给他一道目光,用最嘲讽的语气说道:“你不会天真地以为,换个人献祭,就能救祝千乘了吧?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和嘴贱的人呆久了,总能领会一两分精髓。
      “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不会的……当然,试过了,没用。这样下去,你谁也救不了,什么都挽回不了。”
      他顿了顿,掷地有声道:
      “谁才是最适合的那个,你不是最清楚的吗?”
      “你不听话,不听话,不要欺负阿岚啊啊啊啊——”隋纯水尖叫着想要扑过来,与此同时,接受到她意志的、离聂琛最近的虎形妖兽也猛地抬起了巨爪——
      然而聂琛,缓缓扯出了一个笑。
      “知道剧情的感觉,真不错呢。”
      下一秒,天崩地裂,秘境坍塌。
      只是,聂琛的笑意还未散去,便僵在了脸上。
      一对明晃晃的双刀兜头朝他劈来——
      “放下他!你个登徒子!”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 作者有话要说:  听我狡辩,水平有限,写不了严肃剧情和战斗剧情,感觉有点傻,嘴炮解决一切,设定全靠对话,但真的鸽太久了良心在痛,所以不纠结了还是赶紧发出来吧,不然这样下去后面剧情猴年马月才能写完啊。
    小剧场——关于死亡
    其一
    隋明胧:听我说,你会死,自己想办法吧。
    别问姐,姐也没辙,姐自己也没跑了(liao)啊。
    祝千乘:我不跑,我选择死亡。
    云中岚:我不想死,也不想你死。
    你别死,不许死,不然我让世界给你陪葬!
    修真界:???你礼貌吗
    我也不想死!
    其二:
    隋明胧:我不想死。
    隋纯水:我不能死。
    云中岚:我不想死。
    祝千乘:我可以死。
    云中岚:不,你不可以!
    聂琛:我不会死。
    林嘉:我愿意死。
    聂琛:不,我不愿意!感谢在2022-07-29 16:54:55~2022-12-01 20:13: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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