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相识 ...

  •   到第五日下午,阳光炙热,烤得悠然居满园草木都添了几分憔悴的深绿,一向聒噪的知了叫声虚弱了许多,空气沉闷得连风都倦然欲憩。

      舒采逸刚刚睡醒,脸上还残存着几分萎靡昏沉,洗了把脸才完全清醒,款款摇着折扇望向翠竹掩映的月洞门。

      雪白的衣衫出现在门口,少年慢腾腾地往里走,不知为何手中还提着一个食盒。她走近阁楼,从窗口里看见舒采逸,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她脸色惯常冷淡,不熟悉的人以为她待人接物敷衍,等熟稔一点才知道她高兴不高兴都这幅样子。舒采逸知道她只是情绪不外露,并不介意,含笑点了点头。

      杨原进屋后将食盒轻轻放在案上,将垫席拉到自己身下坐下,试探地问:“先生不怕我不来?”

      舒采逸合起折扇微微一笑:“你这不是来了吗?”

      杨原打开食盒,端出一碗吃食搁在他面前,原本是镇在冰水中,碗壁上淌着淅淅沥沥的水。

      舒采逸扫了一眼,微含惊讶:“这是杏仁酪?”

      杨原“嗯”了一声,解释道:“我屋里的姐姐今天做的,让我给你带一碗。”

      舒采逸瞧着她笑了一下,杨原清清淡淡地问:“笑什么?”

      舒采逸道:“我还当你自己给我带的,原来还是别人嘱咐的。”

      杨原有些尴尬道:“都一样,都一样。”舒采逸仔细打量,发现她今天打扮得比较随意,长发梳得也不甚严整,用一支不起眼的竹簪固定,气质不如往常那般森冷凛然,贴近同龄的其他女孩。

      舒采逸用银质小勺轻轻划过杏仁酪平滑润泽的表面,留下浅浅的痕迹,并不急着吃,倒问起无关紧要的事:“喜欢花儿粉儿什么的吗?”

      杨原愣了愣,把食盒挪开腾出位置,不以为意:“我不用那些。跟人交手留下些气味也不好。”

      舒采逸挖了一勺杏仁酪送进嘴里,果然津甜软糯,极是甘美,笑了笑道:“你屋里的姑娘手艺很好。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怎么不爱美,我有个妹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一旦知道我要出远门,准要我替她带些脂粉首饰。”以杨原的身份而言,她平日打扮得太清简了,好在生了十分的容貌,风尘仆仆的也有一番姿采。

      杨原淡淡道:“我生得不好看,再怎么打扮也浪费。”

      舒采逸嘴里的杏仁酪差点喷出来,捂着嘴咳嗽数声才缓过来,像是听到了十分不可理喻的事,似笑非笑:“你说什么?”

      杨原不像说笑,冷静地回答:“父亲一直嫌我长得丑,大概……也是他不喜欢我的原因之一吧。”

      舒采逸怀疑这是杨凌风病入膏肓时说的胡话,有些可怜似的看着她:“他怎么说的?”

      杨原似乎对这件事并不怎么气恼,不大在意地说:“他说我除了一双眼睛生得好,其余的地方都不值一提。”末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有时候照镜子,也觉得眼睛比其他地方好看些。”再怎么样,少年人总还是有些爱美的心思。

      舒采逸怜惜地看着她,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傻孩子,他哄你呢。江南惯出美人,我见过的也不少,比你俊的还真没见过。”他第一次见杨原时,对方才十三岁,五官尚显稚嫩,却已依稀能看见未来的冰雪姿容;如今出落得轩轩韶举,容貌之美当真是难逢敌手。不过杨凌风有一点说得没错,那双水晶似的眼睛的确是她五官中最难以描绘的地方。只是杨原笑得太少,偶尔笑也是淡若轻烟,转瞬即逝,那笑意若能抵达眼里,必定至纯至美。

      江南第一名妓温翡论脸并不属顶尖,可是媚眼如丝,情态娇软,楚楚风姿愣是将七八分的容貌推至十二分。比她美的同行并不是没有,可是凡是她在,展颜一笑,便容不得旁人不看她。杨原常年浸淫刀剑,自带冷然杀伐之气,令人疏离,加之性格又有些孤冷,难拟动人情态,以至此等容貌竟往往被人忽略。

      杨原还是头一次被人夸赞容貌,还被推崇得如此厉害,一时倒真有些怔忡,反应过来后眉宇间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她被杨凌风贬低惯了,一向看不高自己,乍然听舒采逸这番话反而难为情,谈不上高兴也谈不上不高兴,低声道:“随便了,是美是丑都不打紧。”尴尬还没有褪去,她扭过头去看窗外景色。

      舒采逸看着她,思绪起伏,心情难以名状。他低下头,拨弄着碗中的乳白酥酪道:“你去书房挑本书。”

      杨原回头:“什么书?”

      舒采逸耐心道:“什么书都可以,我接下来要讲。”

      杨原摸摸耳朵:“《西厢记》行吗?”

      舒采逸顿了顿,长眉一舒:“也可以,你真想听我讲?”

      杨原赶紧摇头,她不过随口戏弄舒采逸,哪知对方自然地接了口,反倒是堵得她无话可说。

      杨原在书房挑挑拣拣半晌,磨磨蹭蹭地出来,把书推到舒采逸面前。舒采逸一见便笑了,摇摇头:“我这里统共就这几本闲书,还是放在靠里的位置,也能被你翻到。”——原来是本《水经注》。

      杨原以为他要反悔,瘪嘴道:“不成么?”

      舒采逸掂了掂书笑道:“山川城郭、风土人情——听听也有裨益。”

      书是杨原用,舒采逸家学渊源,博闻强识,人物掌故信手拈来,根本不看书。书中罗列地名诸多,他居然丝毫没有混淆。郦道元注疏时有些典籍只是一带而过,杨原若是追问,舒采逸也能补充原文,在第几卷第几句都说得出。还有些碑刻墨迹、渔歌民谣这些细微之处,他也记得一清二楚,杨原怀疑他脑袋里就装着一本《水经注》。而且他少年喜欢游历,见识广泛,旁征博引,讲得比书里的还生动,杨原听着也不觉得乏味,心想当初若是舒采逸教她,她应该是爱学的。

      杨凌风博学是博学,可是不是个耐心的老师;红檀倒是温柔耐心,可是她学问也不十分到位,以不求甚解勉励杨原;至于左护法张炼,杨原逃学他比谁都乐意。杨原学得马马虎虎、半生不熟,被杨凌风考核时答不出来,又落得一顿奚落,便更加不想学,如此恶性循环,导致她一读书就犯困。

      趁舒采逸喝茶润嗓子的空隙,杨原一手翻书一手支颐道:“你去过很多地方吗?”

      舒采逸点头:“是去过不少。”

      杨原低头小声说:“我也想跟你一样,想去哪就去哪。”

      舒采逸笑道:“你听我说觉得好玩,可是亲身体会未必愉快;披星戴月、沐风栉雨是常有的事,碰到暴雨山路泥泞,靴子都拔不出来;夏夜在郊外找不到客栈,只好随便找个地方安歇,蚊蝇烦扰,如此种种,可烦恼的事太多了。还有……”他飞扬的思绪突然中止,苦笑道,“若不是我喜欢游荡,恐怕我也不会被杨凌风软禁在此。”

      杨原觉察到他语气有异,心中好奇,但她生性不愿让他人为难,因此没有说出口。

      舒采逸见她欲言又止,心里便明白几分:“你有事想问我?”

      杨原飞快低头:“没有。”

      舒采逸轻笑道:“你是想问我如何被杨凌风抓来的吧?”

      杨原挠了挠头,心虚地点点头:她确实不解,杨凌风固然有断袖之癖,若要消遣一般也是去南风馆,他姿容昳丽,出手又阔绰,不缺有人想服侍;而且他自诩风流,讲究的是对方心甘情愿,视胁迫为不入流的手段,到了舒采逸这却破例;何况只是为了□□上的欢愉便软禁武林世家质子,这般手段也太过极端。

      舒采逸淡淡一笑:“告诉你也无妨,也好教你知道姓杨的究竟是什么货色。”对子骂父乃大无礼,但杨凌风对他所作所为实在可恨,即便在杨原面前也从不掩饰对其的厌恶;杨原每次听都是默默地低下头,仿佛有几分替自己义父产生的羞愧。

      “我来这差不多有三年了吧?”

      杨原抬头看他一眼,点点头:“我记得你来的时候我十三岁。”

      “三年前的六月我正好到鄂州,那时正经历了连日暴雨,江水决堤,沿江百姓的房屋都被冲毁,衣衫褴褛、食不果腹、无家可归。”舒采逸的语气也不禁深沉起来,仿佛在那场劫难后幸存灾民的哀恸表情还历历在目,他因痛苦的记忆而皱起眉头。

      杨原从书上看过一些类似记载,然而那些不过是厚厚史书中潦草的一两行,不能让她感受到切实的悲凉,舒采逸的神情却触动了她,连旁观者的心碎都如此真实而长久,更何况亲历者的绝望?

      “那段流域附近常年有一群自称为水龙帮的土匪作乱——我一向对匪帮没什么好感,可是若是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也就罢了,偏偏那个时候,他们竟趁着官兵无暇分心,大肆劫掠,连流离失所的灾民也不放过,甚至还把许多少女抢去了寨中。”

      杨原听得也眉头直皱。

      “他们人多势众,个个又武艺高强,朝廷几次讨伐都无效;当时江水决堤,和大坝质量堪忧不无关系,其中的猫腻是老生常谈了,当时鄂州官员们互相推诿责任都来不及,更别提抽出精力去惩治这群以彪悍闻名的土匪。

      “我有位朋友得知此事后,又找了包括我在内的其他几名年轻人,拉起一支人马,准备趁夜攻寨,杀他们个措手不及,把被虏去的女孩们救出来。可惜我们准备不周,又敌不过那群匪徒老谋深算,不想竟中了埋伏。

      “那时我们已损失了不少人马,我也受了伤,眼见解救女孩无望,自己也深陷囹圄,水龙邦中有人浑身是血的跑过来汇报又有人从外面攻进来。”

      杨原插嘴:“是朝廷援军来了?”

      舒采逸摇摇头:“不是——是一个人。那人动作奇快,那名土匪报信还没一盏茶的功夫,他就直接杀到了我们眼前。”他闭上眼,想起那夜所见景象:俊美的男人轻裘缓带,手持雪剑,眉眼冷冽含霜,殷红的血顺着剑尖在风中滴落。就算他如今对杨凌风恨之入骨,也不得不承认那一刻那个人就如同天神降临,在所有人心头照入一丝希望。他望向杨原:“你该猜到是谁了吧?”

      杨原轻声道:“父亲。”

      舒采逸沉默了片刻,半是无奈半是感慨道:“你这个父亲人品确实一塌糊涂,但论风采,论武学造诣,我还不得不服的。当今天下,武功能够和他一较高下的,也只有剑神晏星河了。”

      听到这个名字,杨原眼神不由微微一凝,露出一丝隐秘的向往。

      舒采逸见她神色,淡淡道:“有朝一日,你会超过他们的。”

      杨原眼睛睁大,她没想到舒采逸会说这样一句话,这种事她自己从未想过。

      舒采逸对她露出一个笑,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什么,然而那个笑容中有着坚定的信任和无声的鼓励,令杨原的心都蓦地热起来。

      “杨凌风一人救了我们所有人,我们把剩下所有的土匪都绑起来,救出被关在地窖里的姑娘,准备回去,他说自己不喜欢与官府打交道,半路就与我们道别了。”舒采逸没说出来的是,彼时他心折于杨凌风的武功风仪,还想和此人交个朋友。

      “这件事办完后我便打算离开鄂州,不久后在一家酒楼吃饭时,又遇到了他。”舒采逸缓缓道,“我那时还颇为欢喜,之前分别匆忙,还没有向他好好道谢,想着正好借此机会再多言几句——现在想来,这并非偶然,而是他早早计划好的。”

      “他见我淡淡一笑,我和他攀谈,得知我二人顺路,便邀他同行,他很爽快地答应了。他见识不凡,又惯会说道,舌灿莲花,我二人并辔而行,一路上相谈甚欢,后来在客栈住宿甚至抵足而眠。后来……”他的语气忽然多了一丝战栗,像是陷入了可怕的梦魇。杨原感受到他的无助,悄悄握住他的手,女孩手心里的温暖让他恢复了一丝镇定,接着说下去,“有天晚上,他做了噩梦,醒来以后神色极为古怪,把我……把我……”后面的事他实在说不下去了,杨原难过道:“我知道……你不用说了。”

      过了好半天,舒采逸才从这段屈辱的黑暗回忆中缓过来,长长地舒了口气。他对一旁隐含忧色的杨原苦涩一笑:“这就是我来到孤云宫的全过程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