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与蓝鲸》苏小凉

8、008.英雄再救“美”

　　凌晨的海水还有些刺骨，腥咸的味道呛入鼻腔和口腔中，席卷了脑海中为数不多的清明。
　　程一屿觉得自己这次可能真的玩儿脱了。

　　然而意识模糊间，曾经淡忘掉的往事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上演。

　　……
　　“Yu，回国会埋没掉你的天赋。只有在英国，在伦敦，你才有展现自己的舞台。”
　　……
　　“小程啊，你们年轻人有想法这没什么。但是你既然回国了，就得接地气！”
　　……
　　“当初让你学金融你不听，非去学什么策展。结果现在又要变？你年纪不小了，什么时候才能成熟一点，不这么任性妄为？”
　　……
　　“程导，别逗了！‘异想天开’这四个字，你是不是不会写？”
　　……
　　“像你这样一路顺风顺水的天之骄子不会明白的。我没有靠山，更没有后路。再不拼我就没有机会了！“
　　……

　　他曾经以为，这些年受的冷遇、质疑、打压和背叛都没什么大不了的，都可以不当回事。
　　毕竟他是程一屿，他有自己的事要做，有自己的路要走。

　　但窒息之前，他终于意识到，程一屿也不过只是一个凡人。
　　长久以来不被理解的孤独和委屈不是不存在，只是被他压抑了。
　　戴上一副高傲冷清的面具，把自己装成刀枪不入的样子。

　　可是，都“刀枪不入”这么久了，最后却要一事无成地交待在这里吗？
　　不服气啊……

　　大概是这种“不服气”的情绪太过于强烈，程一屿短暂的清醒了一下。
　　浑身淹没在冰冷的海水里，但紧紧托着他的那只手似乎是温暖的。

　　他迷迷糊糊地瞥了一眼正在奋力划水的徐念。
　　第一次觉得自家小助理的审美，似乎也没那么差。

　　徐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又一次把这个男人从海里拖了回来。

　　半夜三更，任谁被这么折腾一通，都不会有什么好脾气。
　　于是徐念把人拖上岸，毫不客气地把那张矜贵的脸拍得啪啪响。
　　“喂。醒醒！”

　　没人理她。
　　程一屿虽然不至于跟上次那样彻底失去意识，但毕竟呛了好几口海水，脑子晕晕乎乎的。

　　而且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出来。

　　眼熟的场景让徐念产生出一种微妙的命中注定感。
　　“遭了瘟了……”
　　她有点郁闷地咕哝了一句，想也没想地俯下身去。

　　唇上温热的触感让程一屿再也不能专注于自己那些小情绪。他脑子里“轰”的一声，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了那天在东福酒店，徐念大喊的那一句：“我的初吻都白给你了！”

　　……初吻……
　　初……吻……

　　这两个字和正在发生的事都太过惊悚，程一屿一下子就呛咳起来。
　　咳得太厉害，一时间眼睛里水光潋滟，眼角还染上了一点薄红。

　　“你……”
　　他觉得自己浑身烧的厉害。
　　明明刚在海水里泡过一遭，怎么就这么……蒸汽腾腾的……

　　男人这样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其实格外好看，但是徐念的关注点不在这儿：“你缓过来了？”

　　她说着，一边用手背草草擦了擦嘴唇上的湿润。

　　程一屿眼看着那两片形状好看，但冻得有些苍白的薄唇，在她暴殄天物的擦拭下变得鲜艳，情不自禁地想出言阻止。

　　但又突然想到自己其实并没有这个立场，于是话在嘴里拐了个弯儿，变成了：“你……身上湿透了。”

　　一出口感觉不大对。
　　这话听上去着实不大正经，当下就更尴尬了。

　　徐念愣了下，心想这人脑子是不是进水了？她又不是小龙女，下海一趟还能干着衣服上来。
　　她拧了拧头发上的海水，又拧了拧睡裙。

　　当时出门急，连外套都没披，如今被海风一吹，冷得直哆嗦。
　　她顿时没好气道：“什么人啊，三更半夜不睡觉，跑出来跳海……”

　　“……”

　　“受点打击就要寻死觅活的。”
　　徐念说着说着脾气上来了。
　　“不就是一些谣言吗？不就是一个臭男人吗？值得你大半夜的来跳海？！”

　　程一屿本来想说他是因为考古了某人一段日出视频才心血来潮等日出，是她突然出现……
　　然而徐念一句“谣言”，却让他愣住了。

　　“你……”
　　“你为什么会觉得那些事是谣言？”

　　然而徐念并没有领会到他的本意，径直骂道：“就算不是谣言，是真事儿，那不也是你自己作出来的吗！？怎么着，你敢作，却不敢承担后果了？出了事就想一死了之？”

　　“……”

　　“你要跳海，怎么不从东福酒店那块儿的悬崖上跳！‘程姓导演不堪网络暴力跳海自杀’这题目，回头说不定还能上个热搜！”
　　“你当时不跳，如今住到我这儿，我还好酒好肉的伺候着。怎么着，吃饱了就想上路了？”

　　徐念深吸一口气，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儿委屈。
　　“程一屿，我怎么得罪你了，你就要这么害我？”

　　“害你？？”

　　“你前脚大摇大摆住进‘一隅’，后脚就跑出来寻死。得亏我留了个心眼儿，没让你死成。不然等天亮了，你那泡发了的尸体在我民宿周边的海里被拣着，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

　　程一屿脑子还是昏昏沉沉的，忍不住顺着徐念的思路想了想。
　　泡发了的……

　　呃……这画面感……
　　然后可能也是因为被风吹得有点冷，他哆嗦了一下。

　　没想到这个哆嗦勉强唤回了徐念的同情心。
　　她抱着胳膊瞥了一眼这个头发梢还在滴水的男人。
　　算了，他也挺惨的……

　　徐念咳了两嗓子，自己站了起来。
　　“你还能不能走？”她问道，语气总归不是很好。

　　程一屿没有马上回答，他缓了缓。
　　徐念以为他还没从打击中走出来，本着客户至上的原则，二话不说又弯下腰，抓住程一屿的胳膊往自己肩上一架，然后使了个巧劲就把男人从地上架了起来。

　　这一番动作行云流水，她压根儿没想起来，自己身上只穿了一件丝质的吊带睡裙，如今这裙子早已被泡的……

　　于是程一屿猛地贴上了一具玲珑有致的身体。
　　对方的体温隔着湿透的衣物传过来，动作间甚至时不时会蹭到些许温软的触感。

　　程一屿一瞬间浑身僵硬，他手忙脚乱地挣开徐念，“我……我自己能走……”

　　徐念不疑有他，毕竟架着个大男人也不大舒服。
　　“那走吧，冷死了。”她说完，抬脚就往回走。

　　没想到刚走没两步，一件西服外套就罩了下来。
　　徐念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肩上多出来的那件贵得要死，但同样湿漉漉的外套，挑眉看向程一屿。

　　程一屿有些心虚地望向一边，找了个说得出口的理由，“你披着，保暖……”

　　于是徐念的细眉挑得更高了。她默不作声地提起一只袖子，当着男人的面拧出一股水。
　　意思很明确：湿成这样，你跟我说保暖？

　　“咳……”程一屿觉得自己一天之内用完了整整20多年攒下来的尴尬，勉强端出一副高傲的样子，“有就不错了，挑什么挑。”
　　然后自顾自地走了，就是背影看上去，总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两人一路没再多话。

　　回到“一隅”，徐念冲了个热水澡，又吹干头发。
　　折腾了这半宿，眼见着外面的天已经蒙蒙亮起，她也就没准备再睡，转而对着程一屿的西服外套发起了愁。

　　这衣服一看就不是能水洗的样子……
　　然而岛上又没有干洗店……
　　徐念想了一会儿，只能先把衣服晾起来，等晾干了再想办法。

　　她给自己泡了杯浓茶提神，端着茶杯就下了厨房。

　　她先往烧水壶里倒了半瓶可乐，又切了半个姜。
　　然后点燃了煤炉，把一小壶姜丝可乐放在炉子上细细地煮。

　　做完这些，徐念开始着手处理别的食材。
　　海带卷成卷之后切细丝，然后冷水下锅加盐煮熟。煮熟的海带过冷水洗净，再加入香醋、小米辣、香油、生抽等调料拌匀。

　　从橱柜里拿出面粉和酵母，开始和面。面团发好后分成若干个小剂子，用擀面杖把小剂子擀开，甜口的包豆沙、玫瑰馅；咸口的虾干、蟹黄馅。
　　然后轻轻压成厚饼，平底锅煎至两面酥黄。

　　最后转身从冰柜里取出高汤。这高汤是外婆亲手熬的，把起了浆的紫砂锅放在蜂窝煤炉上，文火足足煨了八个小时，煨出来的汤汁色泽金黄，满是肉香。

　　徐念用高汤打底，下了碗龙须面，又烫了几只小海鲜放在上面。
　　除了些许细盐外什么别的调料都不必放，单单撒点葱花点缀，再把煮好的溏心蛋切开放在面上。看着就很开胃。

　　做完这些，天色已经大亮，炉子上的姜丝可乐也开始咕噜咕噜冒泡。

　　住店的客人不多，徐念端着小托盘挨个送早餐。每个房间都有一份凉拌海带丝，一咸一甜两个煎饼，一小碗白粥，一个水煮鸡蛋，一杯牛奶或者果汁。
　　不算丰盛，但暖呼呼的，吃到胃里很舒服。

　　最后，她把姜丝可乐倒入保温壶里，端着保温壶和那碗高汤海鲜面，敲开了303的房门。

　　折腾了大半夜，程一屿其实没睡够。
　　房门被敲响的时候，他还以为是彭磊，下意识的就带了点起床气。

　　“一大清早的又有什么……”他打开门，看见门外站着的徐念，把“事”字吞了回去。

　　徐念对着眼前明显还没睡醒的男人抬了抬手里的托盘：“早餐。”
　　程一屿默默地把她让了进去。

　　徐念把小托盘放在了窗边榻榻米的小案上。掀开盖，食物的鲜香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她摆好餐具，从保温壶里倒出一杯姜丝可乐：“早上吃点热的，去去寒气。”

　　程一屿还真有点饿了，尤其那碗高汤海鲜面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他挑了一筷子尝了一口，五脏六腑都被食物温热熨帖。

　　通常情况下，徐念把早餐送到之后，就会自行离开，过半个小时再来收托盘。
　　但这次她破天荒的没有走。

　　于是俩人一个吃面，一个看海，一时间没人说话。
　　而程一屿也破天荒的，没因为吃饭的时候有人站他旁边，而觉得烦。

　　最后是徐念打破了沉默。
　　“你不喜欢这里吧。”徐念说，“除了风景和海鲜，可还是太荒了。就像你说的，全国像这样的小岛不知道有多少个，实在是不值得你在这里花时间。”

　　程一屿顿了一下，没有接话。

　　于是徐念接着说道：“我当时回来的时候，身边的人都觉得我疯了，家里亲戚觉得我是为了图外婆的房子。我拿出所有的积蓄开了‘一隅’，自己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十有八九血本无归。”
　　“但这世上，总有一些事，让人想孤注一掷地去赌一把。”
　　“对吧？”

　　她说完朝程一屿笑了一下，清浅的笑意被朝阳晕染得格外温柔。

　　程一屿听懂了。
　　他吃完最后一口面，放下筷子，然后喝了一口温热的姜丝可乐。

　　姜的辛辣被可乐的甜意包裹，存在感十足，但不过于刺人。
　　“你是来当说客的？”程一屿说，“想让我留下来给东福岛做宣传？”

　　纵使知道了这人的属性就是欠揍，徐念还是被这种，“明明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但我偏偏要得瑟一下”的幼稚行为弄得很无语。

　　她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你已经宣传了。现在大家都知道，黑料满天飞的程大导演，跑到一个叫东福岛的地方躲情伤，顺便招摇撞骗。”

　　“你现在搜‘东福岛’，出来的词条里，第一个就跟着你的大名。”

　　这下轮到程一屿郁闷了，这女人还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生平第一次，他产生了要为自己辩解两句的冲动。
　　“那都是造谣……”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没干那些事，没有招摇撞骗，也没有躲情伤。”

　　“啊……”
　　结果徐念一不小心歪了楼，“你没被宋亚修甩？”

　　“……没有”
　　“那是你甩了他？”
　　“……”
　　“他没甩你，你也没甩他，所以你们俩现在还在一起？”

　　程一屿终于暴躁了：“他没甩我，我没甩他，我们俩就没在一起！就没关系！”
　　“哦……”徐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信没信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哦”一下是什么意思？
　　程一屿真的搞不懂这些人脑子里天天在想什么。为什么都觉得他一定是个弯的？还一定要跟宋亚修弯在一起？

　　“我。是。直。的！”程一屿咬牙切齿，一字一句。
　　原以为对方会把这句话当回事，结果徐念表情更加复杂地看着他，“你这就没必要了。我相信你跟宋亚修是清白的了。”

　　一口气被憋在胸口，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
　　程一屿岔过气前猛灌了两口姜丝可乐。
　　算了……他为什么要在这里白费口舌……

　　然后就听徐念说道：“你这个人，明明不是坏人，偏偏把自己混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
　　“你总觉得是大家凡夫俗子不懂你，但你也没给别人机会去懂啊。”
　　“彭磊说你的理想是让我们这些普通人都能看懂《蒙娜丽莎》。”
　　“但你却把自己挂在了卢浮宫里。”

　　但你却把自己挂在了卢浮宫里……

　　徐念早已端着托盘离开了房间，但程一屿的脑海中仍回想着这句话。
　　窗外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海纳百川。
　　而他仿佛那幅被束之高阁的名画，目光所及，竟只有方寸之地。

　　程一屿平生第一次开始反思自己。
　　他从不认为自己的坚持有错，但这不代表他坚持的方式就一定百分百正确。

　　事到如今，其实他依旧不知道正确的方式究竟是什么，但他仍然不想放弃。
　　他望着窗外的海，听着海面的浪涛，看着渔船出海，汽笛惊起一片海鸟。恍惚间，仿佛还有十一二岁的姑娘在岸边喊着：“爷爷～大丰收！”
　　“好嘞，乖囡！等爷爷回来，给你买花裙子啊！”

　　东福岛热热闹闹的一天正式开启，
　　这是程一屿想找的人间烟火。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能稍微妥协一下呢？程一屿笑了笑，掏出手机，拨出一个号码。
　　“丽姐，是我……”
　　“别这么说，之前是我不懂事，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况且只是一个包而已，丽姐帮了我许多，我都记得。”
　　“姐，我能不能，再请你帮个忙？”

　　挂掉电话，程一屿对着海面松了一口气。他又倒了一杯姜丝可乐，捧着杯子一点点地喝，驱散了周身的寒意。

　　彭磊推门进来都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岁月静好的画面。
　　男人微微低着头喝姜丝可乐，发丝温软。

　　彭磊觉得自家老板身上莫名多了丝人气儿，他都不舍得出言打扰。
　　于是放低了嗓子轻声说道：“老板，船票买好啦。走吗？”

　　“不走了。”程一屿放下杯子。“我找丽姐联系了拍摄团队。你准备一下，丽姐的秘书晚点会跟你对接。”

　　“就算没有台里的支持，我也要把纪录片拍完。”
　　“那……还在这儿拍吗？”
　　“嗯。徐念一大清早的用高汤海鲜面贿赂我，我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

　　“什么海鲜面？”彭磊很懵，“早餐不是馅饼配白粥吗？”

　　程一屿愣了愣，又端出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都说了是贿赂。行了，你赶紧去把房间订了，我们要长租。”
　　然后他装模作样的拿出项目策划案，把“送客”两个字演得恰如其分。

　　彭磊的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最后终于意识到一件事：念姐给自家老板开小灶了！
　　他“哼”了一声站起来，一边往前台跑，一边嚷嚷着。

　　“念姐！你偏心！我也要吃海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