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与蓝鲸》苏小凉

12、012.世界之大容不下她

　　“我到家了。”是陆娜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四个字。

　　陆景川没有再回复。
　　在他看来，青春期的女孩子，因为叛逆期离家出走，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因为她们十有八九会自己回家。

　　毕竟，世界之大，除了家她又能去哪儿呢？

　　陆景川当时直接收了手机，将注意力放回了马上要开幕的画展上。

　　这是他的第一个个人作品展，届时他就能向全世界展出自己的作品。
　　开幕式上他还要作一个简短的演说，很重要。
　　他不能分心，更不能出错。

　　除了画展和演说之外，他还有很多其他的理由。
　　手机没电了，或者没信号了；刚跟父母通过电话了，比起妹妹，他们似乎更关心自己的画展；来了好几家媒体，采访的时间有点排不开；女朋友晚上要一起庆祝，但她喜欢的那家米其林西餐厅，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订到位置。

　　这些理由似乎都比一个莫名其妙闹脾气的小姑娘重要。
　　更何况她说她已经回家了。

　　所以陆景川当时根本没想着要确认一下，反正陆娜一直也都是个让人很省心的孩子。
　　她能有什么事？

　　于是当警方辗转联系到他父母，他父母又通知到他，然后他不得不把画展丢给女友打理，自己匆匆忙忙赶回国的时候，眼前已经没有了那个在他看来乖巧懂事乐天派的女孩子。

　　漆黑的棺椁上放着一束芍药花，他都不知道为什么放的是芍药花。

　　整个过程陆景川都是麻木的。
　　遗体告别、火化、下葬……他机械地执行着这些动作，仿佛参加的是一个陌生人的葬礼。
　　直到最后，活生生的人变成了墓碑上那张笑得没心没肺的照片，他才终于意识到，陆娜没有了；他的妹妹没有了；那个搞怪的，在课本插画上涂鸦的小姑娘没有了……

　　警方给出的死因是溺水，自杀。
　　陆景川直觉里就不相信。陆娜根本不会游泳，她大半夜跑海边去干什么？

　　他点开了陆娜的微信朋友圈，最后一条是一栋海边的白色房子。
　　与之前絮絮叨叨的风格不同，这一条朋友圈没有文字，没有定位，好像她就只是想拍这么一幢房子。

　　“这不对……我的妹妹不可能自杀。”
　　陆景川心想：“还有那束芍药花。家里没人会买芍药花。”

　　他花了两年的时间查到了那栋白色房子的定位，然后以一个落魄画家的身份住了进来。
　　这两年来，他不曾放下过陆娜的死，他也从不曾相信，自己的妹妹是死于跳海自杀。

　　收拾好情绪，陆景川走进了“一隅”的大门。

　　小院里，徐念和外婆在收拾食材。
　　纪录片剧组入住之后，“一隅”就忙了起来，每天要处理的食材也就自然而然多了。
　　徐外婆心疼徐念一个人忙里忙外，能帮忙的地方尽量帮忙。

　　“要不还是招个人吧。”徐外婆把徐念处理好的海带打成海带结，对着一边仔细刷洗梭子蟹的徐念说道。

　　徐念从一整盆梭子蟹里抬起头，冲着徐外婆笑了笑：“好不容易有点进账，招个人成本又上去了。过段时间阿旺婶的侄子就来了，有他帮衬着也忙得过来。”

　　“你就是个只进不出的。”徐外婆笑骂道，“说你贪财吧，你跟小彭报的又都是亏本价。就这么一大盆子海货。”外婆一边说一边朝徐念手边的木盆努努嘴，“两百块钱进都进不回来！”

　　“外婆！你小点儿声！”徐念做贼心虚地朝四周打量了一下，像是生怕被什么人听道，小声争辩着，“剧组今天开机，我这不是想给他们庆祝一下么！而且程导现在没钱了，还得……”

　　“养这一大家子”这几个字被她吞了下去，因为徐外婆眼神里打趣的笑意越来越明显。

　　徐念装模作样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埋下头继续处理那些鲜活的螃蟹和虾，耳垂红红的。

　　自从那天做了那么个梦，她就没办法直视程一屿，一直能躲就躲。
　　但程某人好像专门要跟她过不去似的，时不时地就在她跟前晃。虽然很清楚他忙进忙出单纯是为了工作，但徐念还是觉得好烦。一边又偷摸的在房费上打了个八五折。

　　陆景川把徐念和外婆的对话听了一耳朵，才转身出现在她们的视线里。

　　“陆先生。”徐念叫住他，“程导那边今天点了火锅，我想着人多热闹，就准备了不少。你是想一起吃，还是我单独给你做点别的？”

　　“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那我给你单独烧一份香辣梭子蟹吧，今天螃蟹新鲜，买了不少。说起来，这个香辣的方子还是之前一个小姑娘教我的。那小姑娘是川渝人，我记得陆先生也是川渝人？”

　　陆景川愣住，过了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仓促地转身回房。

　　徐念看着这个背影，想起仓库门上被动过的锁，还有那个明媚又寡淡的小姑娘，讽刺地勾了勾嘴角。

　　另一边，程一屿再三确认机位之后，一群人屏气凝神地看着东福岛观日台的日落，被绝美地收入进摄像机之中，随即发出一阵欢呼。

　　“收工咯～”彭磊招呼道，“今天老板可是给大家准备了大餐！”

　　众人有些惊喜，毕竟来之前就听说程导是出了名的不近人情。

　　没想到程一屿今天心情也很不错，还笑着点了点头：“今天大家都辛苦了，晚上涮火锅，庆祝开机。”

　　又是一阵欢呼声，一群人扛着大包小包，笑闹着往“一隅”走去。

　　徐念一早就将小院腾了出来。如今院子的中央摆了两张圆桌，桌子两边各是五六把椅子。
　　两个桌上各放了一个鸳鸯锅，火锅四周围着大大小小十几盘配菜。切成两拌的螃蟹、挑了虾线的大虾、吐干净沙的各种贝类、小院里徐外婆亲手种的时蔬，还有菌菇、虾滑、豆腐、茼蒿……摆了满满一桌子，看着就热闹。

　　见众人回来，徐念赶紧招呼大家入座，然后端出了准备好的火锅底料。

　　“不知道大家都爱吃什么口味，就做了鸳鸯锅。”徐念面对食材时总是笑得很温柔，她先把砂锅里炖好的海鲜清汤倒入火锅里。

　　“我们这边习惯吃清淡的海鲜锅底。正好外婆今天从渔民手上买了几条小黄鱼，我就都给煎了。”桌上炖出来的汤奶白奶白的，滋味比用高汤鲜得多。“我还加了扇贝肉、蛤蜊肉和大虾进去炖。肉炖化了，鲜味儿就都到汤里去了。一会儿涮菜之前不如先喝喝汤。”

　　彭磊夸张地捧起小心脏：“念姐无所不能！”

　　“那也不是。”徐念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辣汤倒入另一半火锅里，“我不大会做麻辣汤底，先前倒是有个小姑娘给了我方子，但是我们这边买不齐那么多品种的辣椒。这个是我勉勉强强弄出来的，味道肯定不如川渝正宗，但是兑着外婆熬的高汤煮，应该也还行。”

　　长长的接线板从大厅里牵出来，徐念开了电磁炉，火锅开始一点点加热。

　　“锅煮开还要一会儿，我去给你们拌点下酒的凉菜。
　　她转身进了厨房，院子里本来安安静静盯着锅的众人，一下子又热闹起来。

　　“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在祖国的东海吃到牛油辣锅。”小胖妹的普通话带着浓浓的川渝味儿，伸手抹了把不存在的眼泪，“这一趟，值了！”

　　“来之前不是刚去吃了串串？”
　　“你个瓜娃懂个锤子哦。”她趴在桌边深吸了一口，“莫说牛油了，一点辣味都没得，吃了个寂寞！”

　　一句话让一桌人都笑了起来，同伴打趣道：“这一锅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

　　“那敢情好～”小胖妹很开心。

　　程一屿那一桌相对冷清，除了他和彭磊，就只剩一个团队负责人，叫陈绍宁，四十来岁，穿着海岛大裤衩，十分不拘小节。

　　这三人风格迥异，坐一起居然没什么话说。

　　徐念端着托盘出来的时候，见着的就是大眼瞪小眼的诡异场景。
　　她把凉菜一一摆到到桌上。“我用杨梅烧酒做了醉虾，还渍了个青瓜，吃着爽口。”

　　“这个好！”陈绍宁伸手将醉虾端到跟前，摆在他和程一屿之间，“程导我跟你说，这个醉虾一定要用鲜活的小虾才行。小虾活蹦乱跳的时候，一壶酒灌进去，给它们醉晕了，吃起来才鲜嫩！”

　　他夹了一只送到嘴里，冲徐念比了个大拇指：“小姑娘手艺不错！调料放得到位！就着这个，程导，今晚咱可得好好儿来二两。”

　　程一屿不喝酒是圈内公认的，彭磊一听这话就紧张，生怕老板又直接给人得罪了。

　　没想到程一屿主动倒了两杯杨梅烧酒，“陈队这次帮了我大忙，我敬你。”
　　杯子空了，彭磊十分有眼里见的又续上两杯，心里直纳闷儿：“老板什么时候这么通情达理了……”

　　好可怕。是不是自己哪里工作不到位，都逼得老板转性了？

　　然后程一屿做了一件让他更惊讶的事。
　　他转向徐念：“你们吃了吗？”
　　徐念也愣了一下：“还没呢，我一会儿跟外婆煮个面吃就行。”
　　“一起吃吧。”程一屿说，“人多热闹。”

　　一旁陈绍宁也笑道：“是啊小姑娘，忙活大半天一起吃！也别见外了！”

　　徐念这才笑了笑：“那我先把火锅蘸料端上来。”

　　一去一回间手上又多了一个大托盘，托盘上整整齐齐放着若干个小碗，“海鲜锅配海鲜川崎酱就很有味儿了，但是岛上买不到川崎酱，我就自己调了一个。”

　　她指着一碗已经调好的蘸料，“这里面我加了芝麻酱、韭菜花这些东西，吃起来应该没川崎酱那么咸。然后用海鲜酱油、白砂糖、鱼露、虾皮和虾粉提鲜。这几个碗里是切好的香菜、葱花、小米辣和蒜末，可以自己加的。”

　　这时又听见小胖妹说道：“小姐姐，我们川渝人吃火锅，蒜蓉、香油加点盐就行。”

　　“我听说了。”徐念笑了笑，指了指专门准备的蒜蓉和香油，“先前那个小姑娘跟我说，这种蘸料配火锅，才最地道。”

　　一帮人开始热热闹闹地涮火锅。徐念扶着外婆坐到程一屿那一桌，倒了几个螃蟹到清汤锅里：“螃蟹是今天下午杀的，正新鲜。”

　　火锅热热闹闹地咕咚着，海鲜的清香和牛油辣椒的浓香交织在一起，明明风格迥异却毫不违和。煮后的蟹肉是莹白色的，壳儿很薄，轻轻松松就能把蟹肉完整地剔出来。蟹肉浸满了汤汁的味道，搭配上原有的鲜甜，不用任何蘸料都好吃。

　　徐念又烫了些菌菇，煮了菌菇的汤汁更加香醇浓郁。蛤蜊用漏勺乘着，下到滚烫的辣锅里，15秒就张了壳儿。这时候捞出来，蛤蜊肉鲜嫩饱满，很是温润，但偏偏又带着辣椒、花椒、香叶等各种香辛料堆砌起来的刺激味道。

　　觥筹交错间，一帮人吃得汗流浃背，无比过瘾。

　　散席之后，程一屿没有马上离开，他酒量其实还行，几杯杨梅烧酒不至于直接把人放倒。
　　倒是徐念，可能是因为最近心里有事，醉的有点快。

　　她在满桌的杯盘狼藉间支着头，眼睛看着天上的星星，轻声问道：“程一屿，你有没有什么后悔的事？”

　　“没有”。程一屿的回答很简洁。

　　徐念笑了一下：“我有。”
　　“两年前，我后悔了。”
　　说完就趴在桌上不动了。

　　“……”程一屿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要亲自伺候喝醉的女人。
　　但他能怎么办呢？
　　只能任命地把人架起来，然后扶回去。

　　却没想到自己一转身，就看到了站在大厅门口的陆景川。
　　陆景川死死盯着徐念，仿佛蕴藏着滔天的怒火。

　　这样的眼神让程一屿愣了一下，他凭着直觉偏了偏身体，将徐念半护到自己怀里，以此隔绝了陆景川的视线。
　　然后没事人一样的与陆景川擦肩而过，没有一个多余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