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与蓝鲸》苏小凉

10、010.美食慰人心

　　画布上的海依旧是那片海，夕阳也是那一片夕阳。
　　但不知为什么，明明别无二致的风景，程一屿却觉得哪里都违和。

　　在程一屿看来金红交错的海面，波浪里带着细闪，一片热热闹闹。
　　而这人画布上却是猩红的，小女孩逆着光的背影漆黑萧索，红与黑的色调吞噬了所有的光。

　　这人……

　　程一屿在不远处静静打量着画手，发现他与自己一样同这个小岛格格不入。
　　不同的是，程一屿的格格不入源于他身上浓浓的外地人色彩，而眼前这个人……

　　他就像墙上的斑点，能让人情不自禁地产生许多联想，有逻辑的没有逻辑的，快乐的悲伤的，生命的死亡的，自我的利他的。

　　他并不纯粹，不像这岛上的人，把喜恶直愣愣地挂在脸上。

　　程一屿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这人普通麻木的外表下，压着的是惊涛骇浪。
　　作为一个专业的纪录片制作人，程一屿对故事的渴求，就像是普通人对一日三餐的需求。

　　他没想到在这样原生态的小岛上还能遇见一个如此有趣的人。
　　于是，就这么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故事的载体，期待着故事呈现的方式，思绪越飘越远。

　　直到夕阳缓缓地落下去，画家也收了画笔，准备离开。

　　转身时，陆景川看到了观日台下站着的人，但他并不在乎。
　　他们就像是在同一地点又隔着不同的空间，彼此存在于不同的世界。
　　或者说，陆景川独自存在于他自己的世界。

　　两人错身而过的瞬间，程一屿看清了对方的脸。

　　那是一张很难单纯用好看或者不好看来形容的脸。

　　他轮廓深邃，嘴唇却薄得寡情，面上有着独属于艺术家的落拓。
　　眼神就如同程一屿猜测的那样，一千种情绪蕴含在里面，叫人看不明白。

　　陆景川清清浅浅地同程一屿点了点头，然后径直离开。
　　留下程一屿在原地站了许久，好奇心越来越强烈。

　　以至于回去的路上，他脑子里都在回想那幅画，也就没注意村里人私下里对他的指指点点。
　　不过即使注意到了他也不会在乎，因为他从来不屑于去做无意义地争辩和解释。

　　回到“一隅”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小院里一片欢声笑语，彭磊不知道说了什么，把徐外婆逗得开怀大笑。

　　程一屿走进来，对着一桌子的残羹冷炙挑了挑眉。
　　空气里还没散透的饭香提醒着他。
　　他饿了。

　　“老板！你回来啦？”
　　彭磊兴奋地同程一屿打招呼，然后学着当地的口音说道：“你吃饭没？”

　　他那不伦不类的调调再次把徐外婆逗得哈哈大笑，彭磊自己也跟着乐，看上就不大聪明的样子。

　　程一屿第一万次觉得，他当时一定是眼睛瞎了，才会招了这么一个不靠谱的给自己当助理。

　　但他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由于忘了吃午饭，又错过了晚饭而饥肠辘辘的事实。
　　于是他默不作声地看着桌上的菜，企图用眼神唤起彭磊作为一个助理的良知。

　　然而他想多了。
　　彭磊的确是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但完全理解错他家老板的意图。

　　彭磊以为程一屿是对他们今天的晚餐产生了兴趣，于是声情并茂地解说道：“老板，今天晚上念姐做了葱烧蛤蜊、凉拌海蜇皮，还有海带排骨汤。”
　　“那个海蜇皮简直绝了！脆脆的，酸辣入味。”
　　“那个蛤蜊，就没有一个不开口的。满壳的肉啊，一丁点儿沙都没有。我下了两碗饭！”
　　“还有海带排骨汤……念姐，我下次要带我女朋友过来，你一定得把她教会了。”

　　“你还有女朋友呐？”徐念觉得很稀奇。
　　“瞧不起人不是？”

　　彭磊斜睨了一眼，然后一眼瞥到他家老板越来越危险的眼神。
　　立马儿清醒：“老板，你还没吃饭吧？”

　　徐念：“你没吃饭吗？也没见你点餐啊。”
　　掏出手机翻了翻，“哦，好友申请没通过。那没事儿了。”

　　不是，怎么就没事儿了？
　　程一屿冷笑：“没听说在酒店吃个饭还要加微信提前打招呼的。你这是什么服务水平。”

　　“程先生，海鲜都是现买现杀的，更别说龙虾和花蛤它就不是一个价。有的客人不一定在民宿用餐，或者有这啊那的要求，提前说了，我也好提前准备不是？”

　　程一屿默默地看向了彭磊，后者缩了缩脖子：“老板，我给忘了……”
　　“我今天帮念姐整微博号和微信公众号来着，完事儿就跟他们一起吃了。”

　　徐念点点头，某人忽略她好友申请的事儿让她有点不爽。
　　“程先生，上午转的两万块钱，只够你们两人两间房一个月的房费。本来算上押金也不够，但一点零头就算了。另外新开的五间房定金还没给，不过我也给你空出来了。你看你还要不要？不要的话我就挂网上了。”

　　“要的要的。”彭磊见自家老板脸色越来越差，赶紧弥补道：“姐你千万别挂网上，再等两天，最多两天！”

　　“一天！”
　　程一屿冷声道，“明天钱就到账。”
　　说完转身就走。

　　彭磊赶忙追上去，嘴里还嚷嚷着：“老板，您要不要吃点东西啊？我请念姐给您做！”
　　“老板，丽姐的团队联系我了，但人家价可不低。我们去哪儿弄钱啊？”
　　“老板！你等等我……”

　　徐念心情大好，嘀咕了一句：“死鸭子嘴硬。”
　　然后夹起一块儿海蜇皮送到嘴里。

　　旁边一直没作声的徐外婆突然问了句：“这就是那位程导演啊？”

　　徐念“嗯”了一声。

　　“小伙子这么年轻就是大导演了，真了不起。”
　　徐念点点头：“确实很厉害。”

　　“关键人也长得帅。不知道找女朋友没有。”
　　“应该没有吧。”
　　徐念想了想，毕竟男朋友不能算女朋友。

　　连这都知道了？
　　徐外婆摇着蒲扇：“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他可能不喜欢女孩子。”徐念在内心腹诽道，嘴里却笑着说：“您可真能操心。晚上吃得有点多，您别光坐着，起来走走消消食。我去洗碗了。”

　　于是徐外婆听话地站起来，在小院里遛着弯儿。
　　徐念麻利地收拾好餐盘，正要端着往厨房走，就听到徐外婆说：“念念，你房间阳台上晾着的那个外套……”

　　徐念一个没站稳，差点被桌子腿绊倒。
　　她勉强稳了稳，抬头终于看懂了外婆一脸意味深长的表情。

　　“不是！那个！我……”
　　她不好说那天晚上的事，“我就是帮他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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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婆的表情更加意味深长了。

　　徐念觉得自己简直解释不清楚，慌乱间又扔下两句：“我去给他弄点吃的……”
　　“不是！我去洗碗！”
　　落荒而逃。

　　躲进厨房里，她揉了揉发烫的脸，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才转身从锅里端出了一直热着的两菜一汤和一碗饭。然后嘴巴里一边念叨着“顾客就是上帝”，一边敲开了303的房门。

　　程一屿对着熟悉的托盘沉默了一下。凉拌海蜇皮、葱烧蛤蜊、海带排骨汤……
　　“吃剩下的？”他故意问道。

　　徐念面无表情：“是啊，刚从那堆盘子里扒拉出来的。”
　　“……”

　　无视掉这个嘴欠的男人，徐念依旧把饭菜摆到了窗边榻榻米的小案上，“你吃完放这儿，我明天早上来收拾。”

　　“不用明天早上。”
　　程一屿端起碗：“我马上吃完，然后你就收走。我不喜欢睡觉的时候房间里还有股菜味儿。”

　　“……”
　　“毛病真多。”徐念心里偷偷翻了个白眼。不过……
　　某人端碗吃饭的样子是真端庄。

　　程一屿从不直接从碗里扒拉米饭。他左手拿碗，右手执筷，筷子轻轻从碗中挑起大小适中的米饭，然后送到嘴里细细咀嚼。一口吞下去后，才又伸出筷子，夹一块凉拌海蜇皮或者葱烧蛤蜊。一系列动作十分优雅，就连捏筷子的手法都标准得让人挑不出错来。

　　徐念看着他吃葱烧蛤蜊，他不会为了尝味道而把蛤蜊从里到外吮一遍，只是嘴唇轻轻一抿，鲜甜的蛤蜊肉就滑进了舌里。单纯这一抿的动作，配上两方薄唇，徐念一不小心就想到了别处。

　　等她再反应过来的时候，程一屿已经吃完了。

　　程一屿放下碗筷，对着某人泛红的脸颊愣一愣，
　　“你怎么了？”

　　徐念猛地一下回过神来，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两句，装作没事人一样。
　　“没怎么。就……挺热的哈。”
　　她也不等程一屿说话，端起托盘就走。
　　一个小时内，连续两次落荒而逃。

　　厨房里，徐念使劲搓着自己的脸，十分懊恼：“徐念，你心脏了，你不干净了……”

　　另一边，程一屿拿着手机，本来想通过一下某人的好友申请。结果偏头看见了窗外漆黑的海，一不小心又想起了那个画家和他笔下的画。

　　他想了很久，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身上可以出现这么多种浓烈的情绪。
　　想得太深入了，以至于忘记了好友申请这回事。

　　接下来的几天，程一屿每天日落前都会去观日台。
　　他发现这人出现在观日台的时间并不固定，有时候甚至不会去，但为数不多去的几次，画面上依旧是浓烈绝望又压抑的色彩。

　　程一屿内心越来越好奇，直到有一天，他在“一隅”大厅里见到陆景川。

　　这几天天气不好，一小股台风逼近，岛上连着几天都是倾盆大雨。
　　程一屿和彭磊两人泡了茶，坐在休息室里对着纪录片的各项细节，徐念拿着艾炷熏屋子去潮气，然后陆景川冲了进来，浑身湿透了，脸色苍白。

　　屋里的人都愣了愣，徐念最先反应过来，匆匆取了块干净毛巾递了过去，“这几天都是大雨，就别出门了。我一会儿熬壶姜糖水送你房间。”

　　陆景川接过了毛巾，面色复杂地看了徐念一眼，只说了两个字：“多谢。”
　　然后就直接回了房间。

　　大厅安静了一会儿，彭磊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这人是谁啊，整天神出鬼没的，那天我突然在楼梯上撞见，一个人跟见鬼一样自言自语，该不会是……”

　　“别瞎说。”徐念往他们的茶壶里加了点热水，“陆先生是205的客人。正常得很。”

　　彭磊不置可否，程一屿则若有所思。

　　徐念熬好了姜糖水，端着往205走去。路过转角的储藏室时她停了一下。
　　她锁门时惯于将有印花的那一面朝外，如今这锁……

　　她沉默片刻，突然又笑了一下，转身继续朝205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