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飞伯劳西飞燕》谌徵予

1、第一回

　　李成璧，字亚仙，生年不详。性情孤僻乖张，好颜艺，人厌之。或有人问之曰：“子何所生？”璧曰：“璧幼时家贫，常有灾异。父母携吾至苏州，弃吾而走，故为苏州人氏也。”人疑之，不复问也。常负一刀一剑，刀名松风，剑名水月。自曰：“松风水月，不斩无辜之人。”然行走世间，终有难料之事。刀剑无言，伤人与否，未可知也。
　　璧常言自为修道者，人观其言行，见其形貌，不足为信，故成笑言矣。璧尝游于山林，有一妖以为奇，窥伺已久，而为璧所获。璧张目视之，曰：“子何意也？”妖笑曰：“吾视子形容清朗，神色从容，以为同道也。”璧怒而哂之，以刀指妖曰：“岂如同道？如同道而何！”收刀而走。妖徐徐随之，璧复拔刀，妖不惧。璧自疑之，曰：“吾非妖也，子非人也。人妖殊途，子勿相随。”妖揖之曰：“善。吾非恶意，愿友之。”璧遂以友相待，携之同游。
　　一日，璧问妖曰：“子为何妖？可现形乎？”妖曰：“吾为家燕。今秋已至，吾当归去。”璧不及言，而妖已化为燕矣。璧问曰：“子之一去，不知归期，可复相见乎？”答曰：“悠悠天地内，不死会相逢。吾与君当有再见之时。”

　　“所以呢？”不知过了多久，李成璧想起他似乎有过这么一位朋友。至于其他的事情，以他的记性早已忘得差不多了。他早已不记得对方的音容笑貌，唯独记得一句“……当有再见之时”。现在想来实在荒唐，他怀疑自己是否拥有过真实存在的朋友。如果有，那么对方就是一只自称妖怪的燕子……？
　　好一个不死会相逢。人的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又如何能说清楚何时相逢呢。李成璧如是想。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忽然间起了这个念头——总该调查清楚，免得记忆中多出一些奇怪的片段。
　　李成璧是健忘的人。他知道自己忘性大，却不曾意识到自己遗忘的速度相当夸张。他知道自己姓李名成璧字亚仙，却不知道是谁起的名字。同理，他也不记得松风水月从何而来，又为什么会在他的手上。诸如此类一念之间就可以得出答案的问题，他却冥思苦想而一无所获。
　　他回过神，自己正置身于一叶轻舟，顺着水流的方向缓缓飘荡。晚间的天气凉爽宜人，夜空中没有云，只有数颗黯淡的星。晚风拂过他的脸颊，带来一丝转瞬即逝的凉意。船头挂着一盏灯笼，灯光明灭，于照明的作用不大，却总好过伸手不见五指。借着微光，他看见自己的一刀一剑平放在身侧，与记忆中别无二致。
　　他坐在船头思考了半晌，还未想清楚自己出现在此情此景的缘由，注意力便被米饭的香味吸引了去。
　　“饭点都过了。”一碗饭被递到他面前，“刚出锅的荠菜咸肉饭。尝尝看？”
　　李成璧望着眼前的饭，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对方把饭碗和勺子塞到他的手中，侧身往他旁边一坐。“道长，你还好吗？”
　　李成璧转过头，半是疑惑半是迷茫地打量对方，眼神却空落落的。直到他察觉饭碗烫手，不得不找个地方放下来的时候，才恢复了几分正常的神情。
　　“唉，怎么失魂落魄的。”对方不无遗憾地道，“我说道长，你还记得你是什么人吗？”
　　李成璧顺着他的话不假思索地道：“我是李亚仙。”
　　对方闻言苦笑，又问：“那么……你认识我吗？”
　　这一回，李成璧只有摇头的份。对方摆摆手道：“先吃饭吧。现在我们可是在逃难，吃了上顿没下顿啊。对了，我叫才让，是你的半个朋友。”
　　李成璧探出头往外看了一眼。远处没有光源，天上也没有月亮。小船依然缓慢地向前漂着，水中倒映着寥落的星光。
　　“逃难？”李成璧用勺子挖起半勺饭，相当谨慎地浅尝了一口。米饭入口微烫，荠菜的鲜香与咸肉的咸香混合在一起，焖煮的时间也恰到好处。“逃难途中居然可以吃上这样的饭，不应该啊。”
　　“所以才说没下顿嘛。”才让一本正经地道，“——我开玩笑。放宽心，我们还不至于吃不饱饭，只是想给你换换口味。等到天亮的时候，我们也该上岸了。”
　　李成璧不解地追问道：“我们要去什么地方？”
　　“去看大夫。”
　　“你生病了吗？还是受伤了？”李成璧刚要撂下饭碗，却被才让按着肩膀原地坐定：“别激动，我好得很。你先把饭吃了，剩下的事情我们慢慢讲。”
　　李成璧自然是不服气，奈何自己闻着饭香，确实有些饿。他老老实实地吃完饭，一放下碗便迫不及待地道：“现在可以开始说了吗？”
　　才让的声音从船另一头传来：“好啊，你想知道什么，我就答什么。我在船尾，你还走得动吗？”
　　李成璧揉着僵硬的腿，慢慢站起来。他不清楚自己在船上坐了多久，自己的腿几乎失去知觉。他以审视的眼光检查自己的全身上下，所幸并没有发现受伤的迹象。他俯身拿起刀剑，猫着腰穿过船篷。就在接近船尾的时候，他感觉一簇异物挡在前方，气味微辛。
　　小船不太明显地晃动了几下，又恢复到平稳的状态。才让站在船尾，一听到动静，他立刻转过身，一把拉住李成璧。
　　李成璧终于站直身子，环顾四周。周围的夜色似乎淡了少许，不再像一团浓墨，依稀可以看清江流与岸的界限。一旁的才让似乎比他高一点。“你刚才说我们在逃难，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在追我们吗？还有，为什么要去看大夫？”
　　“你真是……”才让顿了顿，“我来说吧。你之前是一位道长，生活在山里。但是前些日子你住的地方被毁了。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就是现在这幅样子。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也说不出来，所以我只好带你到处求医问药，直到今天。”
　　“……是吗？”李成璧想了又想，试图根据才让的话回想起一些事情，然而与之相关的记忆像是被抹除了一般。“可是……”
　　李成璧话未出口，手上传来异样的灼痛感。这种感觉从刚才就隐约出现，直到现在变得难以忍受。才让自己的手也有同样的感觉，他看向罪魁祸首李成璧和挂在船篷前的辣椒，却并无责怪之意：“下次还是离它们远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