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凝梅》木岺

9、悔过

　　苍穹岛是位于大陆南端的富庶岛屿，岛上苍穹族民风淳朴，族民信奉妈祖，以赶海为生。碧氏一脉是苍穹族内的世袭首领，到苍王碧云昇已经承袭十九代。

　　苍王与妻子阿沅育有一双儿女，各自生得明朗潇洒、貌美动人，长子碧海渊身为第二十代苍王承袭者，自幼便被赋予重任，随父修习兵法、协理苍穹，幺女碧海澜出落得美貌不凡，一首琵琶曲如玉珠走盘清脆动人，到了二八年华，更是以 “南海第一美人”名动海外。

　　传说此生只画美人的游方画师萧逸下南洋遇海啸，被路过的苍王救下，带入族中救治。

　　苍穹族民风开放，不拘泥于男女之防，因此苍王与世子忙与庶务期间，便让女儿海澜招待伤者，萧逸一见之下惊为天人，便也有了名动四方的南海第一美人图。

　　萧逸此人一生爱美，传说能入其眼的美人不多，除了这位南海第一美人碧海澜，还有一位江南第一美人——江南名伎梅胜雪，萧逸便是靠一幅江南第一美人图成为一代画师。

　　梅胜雪原是江南富商之女，家道中落后为赡养病重母亲，游走酒楼茶肆、富贾豪门，世人称其为“一手七弦琴惊才绝艳，尤怜芙蓉面欺霜赛雪。”

　　萧逸是梅父生前旧友，梅父守旧顽固，当年一幅美人图险些割裂二人友谊，萧逸愧走他乡，待得数年后云游四方归来梅父梅母已病逝，深感愧疚之于便收友人爱女为义女，带其远下南洋。

　　于是，也是在这座苍穹岛上，两位后来名动四方的美人最终成为了闺中密友，琵琶古琴声不绝于耳，羡煞于人。

　　也许是以海为生、据岛为王时间久远，富饶的土地总免不了被有心之人觊觎窥探，谁也没有想到偏安一隅的宁静会被入侵者打破。

　　美人的声名远播吸引了外来的看客，也予以长久觊觎这片富饶土地的宵小可乘之机，远在大陆西南麓的高尢国于盂兰节当晚趁苍穹岛守备松懈，潜入岛内屠戮碧氏满门……

　　尽管已过去二十余年，海渊至今仍记得当日的情景，父亲苍王为维护受伤的自己与妹妹，以肉身挡下流矢，母亲不堪受辱，自刎以保清白，族人为掩护他们的藏身之处，被高尢人残杀……

　　他带着妹妹与胜雪一路躲避高尢流兵的追击，跨海涉水一直往北，直到在南岭遇到流兵走失，后来他一边寻找妹妹与胜雪的下落，一路辗转来到北燕，只是阴差阳错，自己最终也未能守护好所爱之人。

　　谁又知道，当年的江南美人与南海美人，一人成为北燕宠妃，一人成为南梁皇后。

　　听完舅舅记忆里的故事，未雪颇多感慨，他想起父王说与她的另外半阙故事。

　　“当时一队追兵发现母亲三人踪迹，舅舅引兵去后不久，母亲见舅舅久未归来，担心舅舅安危，便不听梅姨劝阻想要走出山洞，被附近留守的追兵察觉，争执间梅姨劈晕母亲，独自跑出山洞引开追兵，最后被高尢人献美于北燕先帝。

　　而母亲则被近处巡逻的父王发现，带回了南梁。母亲此后余生一直自责自己的张扬与鲁莽，若不是后来嫁于父王生下我以及觅得舅舅与梅姨的讯息，母亲可能早已毁容自尽。”未雪抬眼看向面前的画像，少女穿着苍穹族的服饰，唇角带笑，眼中藏着陌生的娇憨，与自己记忆里眼中阴郁与哀愁的母亲判若两人。

　　听到“毁容自尽”四字，海渊心疼不已，这怎么会是自己当年疼惜万分、爱娇爱笑的妹妹啊！

　　“因为对梅姨的愧疚与思念，母亲便想将我塑造成第二个梅胜雪，梅姨爱穿白色，于是我也只能穿白色；梅姨擅弹古琴，于是我也需得出色……哪怕步伐，哪怕声色。” 未雪浅淡地叙述着自己的故事，仿佛是个局外人，“母亲自我记事起便与我不太亲近，我一直以为是我做得不够好让母亲不开心，直到我十二岁生辰那年……”

　　那是第一次穿上云锦素衣，父王特意为她的生辰让绣娘赶制，等她晨起打扮好开心地跑到碧云宫想给母亲看，可不料等待她的却是母亲憎恶的目光，她至今忘不了那个眼神，像是冰冷的刀刮过颈项。

　　但很快母亲就收回了目光，招手让她过去，一手抚过她的衣襟一手附上她的脸颊：“我的若霜长大了，越来越像母亲了……”

　　母亲的手很暖，但是她却觉得很凉，然后她又看到那个眼神，吓得她连忙后退，无奈被母亲拽住挣脱不得：“若霜别怕，一会儿就好，女儿家不需要长得好看，长得好看容易招人嫉恨。”

　　十二岁，正是初识美丽，爱俏爱美的年纪，她惊恐地看着母亲手里尖利的金钗，惊声尖叫：“母亲，不要！若霜不要！”

　　幸好父王下朝便被宫人引来，不然母亲真的就要把她的脸划出道道血痕。

　　父王强行把她与母亲拉开，她跌落在冰凉的地砖上，看着父王一边诱哄母亲一边让宫人把她带回宫，她不知道父王最后与母亲说了些什么，但只知道母亲最后放弃了毁容计划，只是让她此后配戴面纱示人。

　　那也是她过的最后一个生辰，十三岁的生辰前夕母亲薨逝，于是她与父王像是约好一般，渐渐地把她的生辰淡忘。

　　……

　　前尘过往，就在暗夜与黎明交汇时交付清楚，关于母亲的一切也渐渐清晰。未雪说不出来自己此刻的复杂心情，有些释怀又有些心疼，对自己，也对母亲。

　　因着时辰已不早，一会儿就该新妇奉茶时间，海渊便先出了密室，临走前让未雪也早些出去，并嘱咐她以后在府内便不必以纱遮面了。

　　未雪出去的时候，被熹微晨光晃了下眼，迷蒙蒙看见书房外静坐的人影，眨了几次眼才看清那是海昀。

　　海昀本在看着庭前的桂树，听见声响转过头来，朝她安抚一笑。

　　不知怎的，这一刻，所有的不知所措、无所适从忽然齐齐涌上心头，在舅舅面前说不出口的委屈与迷惘好像见了他就有了表达的出口。

　　未雪走到海昀面前蹲下来，轻轻趴伏在他的腿上，简单地诉说起那些困扰她多年，却又在方才解谜的所有一切。

　　海昀其实已经拼凑出所有，只是仍然安静地听未雪阐述，在她偶尔哽咽或激动时，安抚似地摸摸她的发顶。

　　直到前厅来人说催促说新妇开始敬茶，让二公子和表姑娘整装前去，二人才离开。

　　只是毕竟跪了一夜并未换装，未雪赶紧回房梳妆整理，拿了礼物赶往前厅。

　　途中看到海昀也换了衣裳，昨日没注意他的穿着，现下诧异不已：“二表兄在书房外侯了许久？”

　　“还好，和父亲一道去的。”海昀不甚在意道。

　　那就是半夜了，对于海昀的身体怕是很难熬，未雪有些愧疚：“二表兄辛苦了。”

　　“无事，我们一道进去吧。”转眼已经到了前厅。

　　此时新妇奉茶已过，未雪二人一进去听见建宁郡主略带冷漠地训话，只见新嫂嫂温顺地称是；海暄心疼云薇正欲辩驳，海相已然出声打断妻子：“好了，知道你第一次做婆母紧张，也别吓坏孩子们了。”

　　建宁郡主本来就不太中意这个早已无娘家倚靠的儿媳，虽碍于长子自小对其上心且两家尚有婚约，却也一直不闻不问，直到出了琼林宴一事，毫无转圜才作罢，可是心内也总有个疙瘩。

　　此时看丈夫为新妇说话，长子蹙眉欲辩，其余人一脸不赞同地表情……只好嗫喏着停了话语。

　　随后一家之主海渊便以尚有公务处理率先离座，建宁郡主也随后离开，只嘱托晚间家宴不要缺席。

　　自此司徒云薇方觉松了一口气，海暄见此忙牵了她的手轻声安慰，惹得旁边的海晔忙叫着看不过眼，对着刚到的未雪与海昀道：“你俩可算来了，简直是藐视长嫂啊！”

　　众人知他顽劣，只付之一笑。海暄便拉着新婚妻子与未雪介绍：“你二人此前还未曾见过，这是我浔州来的表妹，仇未雪。”又与未雪未雪道：“这是你表嫂嫂，司徒云薇。”

　　昨日喜宴云薇并不在堂，因此这的确是两人的头次见面，忙上前拉了未雪的手上下打量道：“早知左相府来了个表小姐，没想到却是个天仙儿似的人物！”

　　未雪看大表兄素日里严肃呆板的作风，未料到大表嫂是这样热情爽朗的脾气，且真容初现人前，到一时有些怔愣。

　　海昀看她的表情，知她心里还有些不适应，轻咳一声，拿出手中的贺礼：“之前听兄长说长嫂在找前秦的古籍，恰好前些日子托友人寻得了一本。”

　　云薇忙郑重接过，却是一本不可多得的珍藏古籍：“多谢，二叔有心了。”

　　未雪也趁机拿出准备好的香匣：“素闻大表嫂嗜香，托人帮忙购置了此物，不知道是否合意？”拈香阁日前被人秘密清剿，因此未雪未曾再提及此香来源。

　　云薇打开香匣一看，惊讶道：“竟然是荼芜香！传说这是西戎皇室独有的熏香，民间并不允许售卖，不知未雪你如何购得？”

　　云薇从小嗜香，认识荼芜香这般特殊的熏香还是因为孩童时期父亲得上御赐所得，如今再得不可谓不惊讶。

　　未雪也有些惊讶，她并不知道这“特别的香料”竟然是西戎皇室独有，忽然明白了那日那人盯着她手中香匣意味不明的眼神。

　　眼看未雪也有些吃惊，云薇知道此事不便深究，且按下心思，此香唯有珍藏才好。

　　“比不得兄长表妹的七窍玲珑心，我一介武夫只好送点防身的物件了。”海晔对熏香并无看法，干脆打破僵局将礼物奉上——一把镂空镶红玉银鞘匕首。

　　物件并不十分贵重，却很是适合虎贲将军孤女的身份，让云薇很是感动，忙连声道谢。

　　“不必与他们客气，你是他们的长嫂，奉承你是应该的。”海暄背过手，理所应当道。

　　“哎…你…”云薇推了一把身侧的丈夫，有些窘迫。

　　未雪三人不约而同低头闷笑，一幅不反驳的状态。

　　海暄向妻子挑眉示意：你看，他们也是如此认为！

　　未雪看着眼前这对新婚夫妻的互动，彼此褪去了人前的严肃与温顺，方成为对方眼里真实的模样。

　　忽然有些眷恋这般轻松的氛围，因为她知道，舒适的日子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