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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未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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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都道殷都繁华,言说行人衣饰精致、门户装潢华丽,诚不我欺。”
碧衣侍女掀开一角的车帘瞅了半晌,方不舍地收回好奇,回头对一旁端坐的蒙面女子感叹道。
“诗云‘遍览殷都朱门户,春风吹皱锦衣裳’,却是不无道理。北燕国力雄厚,殷都百姓安居乐业,何来苦寒奔波的布衣贫户?”
女子觑一眼身旁话语中暗含不甘的侍女,淡然回复道。
“我南凉亦不遑多让,先帝曾言:‘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不过如此。”话音未落,便见女子眼中悲戚一闪,连忙告罪:“属下失言!”
“无碍,前尘自难忘。只是入了北燕,切忌再说南凉旧事了。“淡漠话锋一转,忽而凌厉:“你我如今只是自浔州前来殷都寻亲的落魄主仆。”
“是,弋月谨记!”是啊,弋月知道自己再非“南凉公主”的贴身侍女了。
她抬眼看着眼前一身淡漠气质的女子,如今谁又能想到这个一身素缟的人会是曾经活泼明朗的南凉公主呢?
从此,南凉再没有了若霜公主寒碧,她已经化身为浔州落魄富户仇氏女,芳名未雪。
仇未雪,仇,未雪……
“主子,左相府到了。”前头夙阳的声音响起,马车渐渐停了下来。
弋月将提前准备好的拜帖取出,交由夙阳递送左相府护卫。
门前护卫一看来人气宇不凡,忙恭谨接过拜帖,转而交给府内家丁。
左相府管家何忠拿到拜帖的时候,倒有些犹疑不决,还是决定先行请示左相夫人建平郡主。
当今谁不知左相海渊贫寒出身,因为扶持先帝有功得尚郡主,多年筹谋方就高位,却也受了朝中士族不少冷嘲与白眼。这些左相都不予计较,但是不代表建平郡主不介意,早些年打发了不知多少假意寻亲实则蓄意攀附的贫寒人士。然而自今上即位以来,左相大有放权归隐之意,倒是鲜少有人直接上门拜会,反是身为礼部侍郎的左相府大公子海暄交游者众。
“拜会海相?”建平郡主自内室掀帘而出,缓步行至堂前。
“是。”何忠规矩垂手应答。
“把那帖子给我看看。“建平郡主倒也有些好奇起来,接过何忠递来的拜帖翻开,”竟还是个女子,自称是海相甥女。”
“是,据护卫说那女子于马车内并未示人,只让车夫前来递送帖子,还说……”何忠面露迟疑。
“还说什么?”建平郡主不耐他的吞吐犹疑。
“还说那车夫似乎是个护卫,看着身手不凡。”这也是府卫的猜测,何忠觉得做不得准。
“这般说来,倒像是个落魄士族的富家女?”建平郡主哂笑,把那拜帖随意放置一旁。
“属下也觉奇怪,毕竟布衣百姓之家哪里有护卫?”何忠闻弦知意,立时接口道。
“罢了,你先下去吧。“建平郡主瞟一眼桌上的拜帖,“等相爷回来我自会告知于他,你不必管了。”
“是,属下告退。”出得厅堂,何忠暗自叹气摇头,看来此事又就此不了了之了。随后唤了家丁,吩咐了一番。
夙阳正等候在车旁,见左相府护卫招手示意,上前询问却说海相不在府中令他们改日再来,只是态度却不如方才恭谨。
远远瞧见两人起了争执,未雪忙示意弋月唤夙阳前来:“所为何事?”
“属下不知,说是海相不在府中令我等改日前来,但却并未说何日。”夙阳没明说的是,府卫后来“赶人”的意图。
未雪皱眉,本来这个时间也料准左相不在府中,只是想要确认一个上门拜会的日期,且她是女子,若是左相夫人首肯,入内拜见亦非不可。
“如此,我们便去近旁的巷弄里稍候吧!”未雪打开车内暗格,取出其中的一幅卷轴。既然左相夫人此路不通,那就只有直接从左相海渊下手了。
未雪三人自浔州至殷都一路未敢多加停留,一进城便赶往此处,未曾寻觅下榻处所,此时也不知会等候多久。
浓重的疲惫席卷而来,休养了数月的身体依然耐不住连日的奔波,未雪闭目养神间困意渐深,遂吩咐了几句便倚靠在车厢壁小憩。
北地春寒,弋月取出毛毡轻轻盖在未雪身上,看着她睡梦中仍旧不安紧锁的眉头和日渐单薄的身形,止不住叹气。
弋月悄声钻出车厢,想要和坐在车辕盯守海相的夙阳聊天。
夙阳回头,皱眉轻斥道:“你怎得出来了,快进去!”
弋月却不搭理他,只趴伏在双膝上喃喃自语:“哥哥,我心疼主子。”
夙阳听得此话,瞬间软了神色,右手揉了揉弋月的脑袋,“所以我们更要护好主子啊!”
不过二八年华,便亲历了国破家亡,不得已背井离乡。如今更是为了入驻北燕,不惜拖着病体几番筹谋。
“嗯,哥哥你可要盯紧了海相,我去看着主子。”过了一会儿,弋月又恢复斗志昂扬的模样,不待回应便钻回了车厢。
夙阳无奈摇头,自己这个妹子,最大的优点就是性子好,打小便不畏艰险、愈挫愈勇。
车厢外天光渐暗,车厢内的未雪却一直睡得不够安稳,数月前的画面仍然日日夜夜入梦而来——
“属下救驾来迟,还请公主降罪。”黎明的微光里,夙阳一脸愧悔跪伏于前,身后是十数具敌我难分的尸身。
她怀中抱着满身是血的上官凌,看着伤痕累累的夙阳,想起那些慷慨赴死的背影,却说不出一句责怪的话,如若不是为了她,他们何至于此。
“殿…殿下…,莫…莫哭。”即便此时早已语不成句,听到她的抽噎,上官凌还是第一时间想到安抚她,似是早已忘记身上插着的箭矢。
“飞鸿,是不是很痛。”
“不…痛…”
“胡说,不痛怎么会流那么多血。你看,还在流血……”
“真…的…”
“你骗人。”
“没…”
上官凌好像永远知道她在想着什么,这次也如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默契,只为让她安心。
过了很久,像是知道她再也找不到什么说辞了,上官凌才忍不住打断她:
“咳咳……殿下,臣…臣以后,怕是…不能再…陪伴和…守护殿下…了,殿下要…照顾好…自己啊…”
“好,我听你的,照顾好自己。”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只下意识接话。
“嗯…”上官凌最终安心地闭上了双眼,此后再也无话。
明明置身于黎明的熹微晨光里,天色却仿佛比寒夜更为暗淡了。
晨风裹挟着泥腥与血腥气扑面而来,她感到怀中的躯体越来越冷,觉得越来越难以呼吸……
“飞鸿—— ”车厢内忽然传来一阵短促凄厉的呼喝。
未雪瞬间睁开了紧闭的双眼,呆愣地看着车顶,许久才醒悟过来自己是又做梦了。
“主子是又梦见了上官统领吗?”弋月担心吓着未雪,小心翼翼问道。
“嗯。”是啊,未雪想,她“又”梦见飞鸿了,那个死在她怀里的飞鸿。
他是她的儿时伴读,也是她的贴身侍卫,一直像兄长一样陪伴她长大,甘心做她的影子,最后还以性命守护了她。
夙阳听着车内的对话,心内有种难以言说的自责。此前上官凌与他分兵两路,打算由他引开追兵后再会师浔州,谁料最终还是晚了一步。
应该再早一点回来的,他赶到时正看到有人用身躯替主子挡下暗箭,待得将余下之人清理干净,他才发现那人是身负重伤的上官凌,且命在旦夕。
还未待三人从记忆里抽离,左相府门前突然有了动静——左相海渊回府了。
不待未雪吩咐,夙阳拿着另外备好的拜帖下了车辕,直往海渊的车驾而去。
“海相大人。”夙阳远远唤住正欲进府的海渊。
“大胆!”府卫见他未曾离去,慌忙拔剑拦住。
“来者何人?”海渊转过身来,见唤住他的是一陌生男子,负手阶前疑惑道。
“草民乃是令妹夫家浔州仇氏家仆,家主命草民送来拜帖,欲与海相一见。”夙阳双手奉上拜帖恭谨回道,一字未提晌午之事。
一声“令妹”让海渊身躯一震,立时推开身前府卫,慌忙接过夙阳手上拜帖,双手甚至有些微微颤抖。
打开帖子,上面只写着一句诗: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看着这熟悉的字迹,海渊大骇,迅速抬眼:
“如今人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