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凝梅》木岺

12、棋局

　　不出所料，两人离开沉香亭不久便被离洹身边宫人拦下，告知将前往凝香殿与未雪共进晚膳，让其等候。

　　未雪一直都捉摸不透离洹的想法，这个心思深沉的北燕帝王，总是给人一种若即若离之感，只好按兵不动。

　　直到刚刚那首琴曲响起，她却好似明白了些什么，原来静待机遇不只是她。

　　垂首看着眼前的这盘棋，以及在棋盘上左右游走的小淘气，自语道：“该是你们出场的时候了。”

　　据《异国志》载：南凉寒氏，冷族乌氏，皆异族崛起，以蛇蝎佑之。

　　每个寒氏后人都有一只同命的蝎子，未雪也有，取名为钳钳，是个小淘气。

　　等到离洹踏入凝香殿，未雪已经停下手中的动作，重新将黑白棋子归拢好。

　　未雪见他进来，并未如往常施礼，只展颜向他道：“陛下陪未雪对弈一局，可好？”

　　“好。”离洹行至她身旁坐下。

　　离洹执白，未雪执黑，弋月进来放置茶点的时候便只看见二人专注认真的表情，好似这世间万物再不能打扰他们。

　　未雪明白，与其说两人在专注对弈，不如说两人在认真复盘——复一盘七年前未完的局。

　　那一年，南凉若霜公主刚要满十一岁，正是少不经事、天真烂漫之时。

　　一日，正在沁霜殿蹴秋千，闻说宫内来了客人，被闷在宫内许久的未雪突然起了好奇心。

　　略施巧计甩开跟随的宫人，在她们告诉母亲之前溜出沁芳殿，跑到群芳苑偷看。

　　只是最后还是被人发现了，当时父王正和一位紫袍中年男子在留春亭下棋，她不过是躲在桃树下侧身看了一会儿，就被站在中年男子身边那个青衣少年瞧了个正着，还没待她将自己藏起来，那少年已经探身打扰下棋的二人。

　　父王转首一看，她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眼神哀怨又愤恨地看着青衣少年，无奈摇头招手让她过去。

　　“小女淘气，见笑了。”父王牵过她：“这是父王的老友，你要唤作李世伯。”

　　“若霜见过李世伯。”忙乖巧行礼，然后抬起头继续看着旁边的少年。

　　他长得可真好看，比元熙还好看一点点，只是好像不能和她一起玩，是侍卫吗？

　　乔装成“李世伯”的离嵩南显然并不打算介绍这位少年，只继续与寒祁山棋盘厮杀。

　　一旁的若霜瞧着瞧着，突然觉得有些无聊，开始左顾右盼起来，被端坐的父王警告地瞟了一眼，灵机一动，笑眯眯道：“父王，我昨日新学的一首曲子，我弹给你们听吧！”

　　寒祁山还没回答，对面的离嵩南却已经开口：“刚好我这书童乐律不错，若霜你不必告诉我们曲名，让他猜，如何？”

　　“好呀！”若霜看着那个青衣少年狡黠一笑，少年也正看着她，好似并不担心。

　　若霜十指抚上琴弦，忽然计上心头：既然让你猜，我便让你猜不出来，

　　一曲终了，对面那个少女忽然高昂螓首、巧笑倩兮，仿佛在说：谅你也猜不出来。

　　十五岁的离洹忽而一笑，盯着少女朗声开口：“此曲名唤桃下歌，由南凉若霜公主所作。”

　　呃……本来只是想刁难他，怎么反而被拆穿了呢？

　　只见对面三人同时看着窘迫的她，一人无奈摇头，一人朗声大笑，一人狡诈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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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局下来，未雪依然有些窘迫。两人对弈许久，未雪却偶有拿错白子的情况，起初离洹不得其解。

　　直到后来，离洹方察觉未雪棋篓里的怪异之处——每当未雪提子，棋篓里总会伸出一双小钳子把棋子夹回棋篓里，莫名可爱。

　　藏在棋篓里的是南凉王族世代守护——黑蝎子，从不轻易示于人前，这好像是离洹第一次见到未雪的蝎子，他收回目光并看向对面凝眉之人，心内突然泛起丝丝欢喜。

　　又一子落定，七年前的未完局终于完满展现，二人同时从回忆里抽身。此时窗外的天也早已黑透。

　　当年群芳苑的燕凉二帝那一局未完的棋，终于在七年后的凝香殿由两者的后人续起，曾经下棋的人却都已不在。

　　离洹看着眼前的人，那年她还是个天真少女，会因为他的戳穿而窘迫，现在却变得清冷沉静，对一切的机关都仿佛进退自如。

　　“你变了许多。”这么想着，就自然而然脱口而出。只是一开口离洹就后悔了，毕竟谁会在经历那么大的变故以后维持原状呢？

　　“你却丝毫未变。”未雪倒是毫不介意地接口，眼前人还是如七年前一般爱看她出丑，“身份隐藏得不错。”当年一曲桃下歌，如今一段梅下舞。

　　“一个燕帝一个储君，同时出现在南凉，不得不藏。不过，想必你父王也已经看出来了。”离洹捏着一枚棋子，试探性地看向她。

　　“嗯。”未雪忽然不知道怎么叙这一场旧，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说她曾经像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不，或许现在仍旧是，按照他们为她铺的路继续走下去。
　　父王想必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为她筹谋了吧，他早就看出冷族和太宰的野心，母亲的身体也是那个时候变得不好，后来出使西戎只是给了许多人一个借口罢了。

　　“于南凉，你有何良策？”许是看清了她的情绪突然低落，离洹忍不住打断她。

　　“良策？“未雪从迷惘中醒来。

　　她原本以为要费尽心思求得的支援，居然就这么轻易主动地伸出了手。

　　那又如何呢？不管是谁开启的这场局，她还是要把它走完，用自己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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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局棋下了整夜，终是打了个平手。未雪看了眼窗外的暗淡的天光，已经破晓。

　　殿外传来内务总管刘顺提醒上朝的声音，离洹看了眼未雪，示意她入内室更衣，方唤人进来替他换上朝服冠冕。

　　殿内一时无话，只听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待得未雪梳妆完毕自内殿掀帘而出，离洹已挥退众人等候在侧，似是有未尽之语。

　　未雪换了一身浅碧织锦深衣，随云髻上斜插一柄镂空步摇，一步步走进殿中背手而立之人，却看不清冕旈后暗藏深意的目光。

　　“今日起，你午后便来崇政殿侍侧吧！”将人送出殿外，离洹在众宫人前开口道。

　　“是！”未雪垂首行礼，又恢复了人前低眉顺眼的模样。

　　未雪知道，离洹这句话，不过晌午便会传遍了王宫内苑，与之同时传开的则是一道册封的旨意。

　　“上谕：天本予国，国本在家。昭仪仇氏未雪，柔明而专静，端懿而惠和，可特进封为妃，赐号梅。谨以顺承，勤乃辅佐，往昔宠命，毋忘训辞。钦哉！”
　　接到这份旨意未雪也是一愣，罢了，索性是不能睡了，回去候着吧。

　　只是未想到的是，第一个来凝香殿的会是无忧殿的小不点。

　　彼时未雪刚用完早膳，正在拾掇棋子，便见一个小人儿从殿外跌跌撞撞走过来，一边还口齿不清地叫着“娘娘”。

　　未雪忙放下手中的物什上前接住，离忧立时扑到她怀里“咯咯咯”地笑起来，依然是娇娇软软的一只，不过半年的时间，已经开始满地乱走了。

　　紧随其后的则是负责教养离忧的婕妤林嫣，文惠王后外祖家的小孙女，未婚夫原是虎贲将军司徒檩手下副将之子，后被派江东驻守，遭流寇设伏中箭而亡。

　　文惠王后怜其孤苦，陈情当时的北燕太子离洹，接林嫣入东宫陪伴。文惠王后逝后，着封其为婕妤，入主无忧殿，只负责呈缘公主离忧教习事宜。

　　入宫数月，这是未雪第一次见到这位林婕妤，只见她一身天青绣兰花对襟小袄，下搭织金翡翠马面盈盈施礼，堕马髻上斜插一支点翠鎏金花头簪，风姿楚楚如一丛翠竹。

　　“你把她教养地很好。”未雪一边让其起身，一边牵起离忧的手站起，不足两岁的孩童，已经十分聪慧。

　　“是公主自己的天赋。”林婕妤起身回道，芙蓉面上朱唇微翘，杏眼含笑。

　　真是一个让人很容易放下戒心的人，未雪心想，只含笑不说话，让一旁的弋月上茶。

　　“公主与梅妃娘娘看似十分投缘。”林婕妤看着在未雪怀里安安静静的离忧，忽然感慨。

　　未雪瞧着怀里认真玩着她的衣襟的小公主，忽而想起了半年前喜宴上建平郡主的那句话。

　　林婕妤带着离忧略坐了半个时辰便离开，离开之前未雪忍不住问她为何选择在此时来凝香殿。

　　“闻说公主很喜欢娘娘，早前想来打搅，只是多有不便。”林嫣抚了抚离忧的小脸，转首端正严肃地看向她：“娘娘是第一位能够自由出入崇政殿侍侧的宫妃，嫔妾因此冒昧前来结识，还请勿怪。”

　　林嫣“结识”的深意未雪瞬间就明白了，刚刚入宫的时候虽虎狼环伺却也敌友莫辨。现如今她被一把推到了如此醒目的位置，第一时间赶来的林婕妤显然是得到离洹授意，那么她要对付了依然是暗藏爪牙的温氏，以及与各方势力都牵扯不清的高尢——樊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