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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死别(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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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砃沉默的推开灵堂大门,数天来的第一缕光终于照进了这一方天地。
“我哥叮嘱说在出殡之前都不许人来祭拜,你是第一个。”姜砃走到祭台前,抬眼看着祭台后乌黑的棺材,脸上木然的神色动了动,“他也告诉过我能阻拦你最好,可想来还是希望,要真的出了意外,你能是第一个来看他的人。”
说完话姜砃才发现自己身后没有人,转头段然怔愣的站在门口,动也不动。
“......”姜砃极轻的叹息一声,取来三炷香,本想点上,可想了想,还是先对段然道,“你要来吗?”
话音刚落,段然的脸色更难看了,简直就像是刚从土里刨出来的死人一般,既迷茫又混乱。
“你说......什么?”
姜砃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极小的快感,他竟难以抑制自己此刻破土的心情,他心想:“你终于也体会到这种滋味了,我哥可是抱着你那把破剑过了七年。”
下一刻又突然想起以前,哪怕刚吵完架,他爷爷要对他动家法时,叶唤安来劝都不好使,只有这个人会闯进来夺下爷爷的戒鞭。
“姜老爷子,少年人冲动了些打骂都是可以的,可戒鞭这种能留疤的绝对动不得,以姜砃这么个执拗的性格,他这辈子就完了。”
姜砃便又不知道他该恨谁了。
明明那是他哥哥,可他为什么不能恨段然?
段然在那里愣了半天,目光迷茫的停留在棺木上,许久他才想起来要往里走,一抬脚却忽略了自己的瘸腿还有门槛,整个人绊在门槛上。
他摔进了灵堂。
“喂!”姜砃吓了一跳,飞身过去在段然与地面亲密接触的最后一刻拽住了他,“你怎么回事?!傻了?你看不见那门槛?腿怎么还不灵活了,你的下盘功夫呢?”
“下盘?”段然喃喃道,“腿让黑鹰卫踩瘸了,就没有了。”
“......”姜砃睁大双眼,难以置信的看着段然,“你在外面七年,我本以为凭你自己的本事怎么都能过的挺好的,可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姜砃不死心的去探他的脉门,这才发现段然体内枯竭死寂,以往那身惊艳的灵力修为竟是消失的一干二净。
段然双手撑在地面上,手指节一点点的扣紧青石地面,力量大的把指尖都磨破了,留下几道血淋淋的痕迹,他浑身都在颤抖,不敢抬头去看,甚至一瞬间几乎想立刻冲回借问村去。
要是叶唤安没那么阴差阳错的找到他,要是能早点想起来干脆自我了断,事情都不会比今天更令人绝望了。
可那怎么能行呢?姜砃说叶唤安现在就躺在那呢,他还要再消失一次吗?
段然痛苦的、以溺水之人即将断绝呼吸似的喘息一声,终于找回了一点点力气。
他走到那棺木旁边,不知出于什么心情,还是没能伸出手去拿姜砃放在案台上的三炷香。
段然回想起他还很小的时候,母亲去世了,他还不知道什么叫“死了”,仆人怕他伤心也不让他去跟着给母亲守灵,他就没心没肺的玩了几天才想起来母亲为什么不见了。
叶唤安从小就比他经历的更多,早早的便父母双亡,什么都知道了。
这么回忆起来,他和叶唤安竟能在年龄尚幼时相逢于赤莲湖畔,经好似是经年的一场大梦,遥远的不可直视。
段然推了推棺木,发现竟然已经封死了。
姜砃道:“我哥让的,说死人晾在外面难看,就谁也别看了。”
“......”段然苦笑一声,手指尖的伤口徒劳的在木头上留下几条血迹,“你就这么决绝啊,最后一面都不让我看。”
死人可怕吗?
要是可怕的话,你是怎么抱着一具枯骨,还能说出“用我的命换他活”的话?
姜砚、唤安......若我连你此生最后一面都不能再见,那我这条本该早已死去的命算什么?
棺木冰冷刺骨,段然也没有以往那般的能耐能感觉到棺木之后的人。
叶唤安不愧是助晋朝夺取了天下的白衣卿相,层层吩咐下,把段然的路堵的死死的。
段然被困在方寸之地,所有出路都被一个人切断,目所能及的唯一出路,竟是那个人的半分影子都没有。
“......我哥还说了,”姜砃在袖子里摸了摸,拿出一个小小的锦囊交给段然,“你要是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就让你看这个。”
段然打开锦囊,里面躺着几朵海棠花还有一张薄薄的信纸。
海棠花似乎不是从同一个地方摘的,每朵花的成色和形态都不太一样。
段然打开信纸,薄薄的纸上面只写着三行字。
小五,
山河广阔,道阻且长。
我一直在。
段然浑身一震。
姜砃问道:“怎么了?”
他本以为自己哥哥写了不少话,可现在看段然的神色好像不是这么个样子。
段然一丝不苟的折好信纸,把它和花都收回锦囊里,又把锦囊收进胸口的衣襟里。
段然淡淡道:“他告诉我人间很美,让我去四处看看。”顿了顿,又道:“看完了要是还觉得孤单,去找他也无所谓。”
姜砃一愣:“什么?”
叶唤安舍得段然死?他拿命换了这个人,结果居然舍得说去找他也无所谓的话?
迎着姜砃困惑的眼神,段然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棺木,整个人变得十分平静:“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话说回来,姜砃,之前唤安曾告诉过我,这辈子都别去长安......你知道为什么吗?”
困惑的姜砃听到这句话,神色突然变了。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么看起来就不是叶唤安不想让段然回来看见他死,而是段然一回来,就会发生远比生死还严重的事情了。
皇宫丹心殿。
少帝叶传这个时候本该在批阅奏折,可自从几天前姜舞阳侯突然病故的消息传来,整个长安上下一片愁云,少帝三翻四次潜人去探望,都被姜砃挡了回来,看情况他现在非常想自己出宫去看一趟,弄的连管理朝政的心情都没有了。
可谁也不知道这份急切,到底是因为失去了得力的臣子,还是......
叶传今年也才二十岁,却和他五年前登基时已然大不相同。
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就会时常想起自己还在长安当质子时,那时坐龙椅的人明明手中大权旁落,却依然能要求各国送来质子,各个国家看似忠诚,实则早就恨不得那个傀儡天子早点去死一死,送来的质子也都是母亲要多低出身就有多低。
叶传从小就没有安全感,哪怕母亲早逝后他被接去了长兄那里教养,他依旧还是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孩。
五哥叶晗还有姐姐,有姜家少爷,他有什么?
这份不安一直持续到了今天,他都从一个少年长成了大人。
他有学识武艺了,君临天下了,万民臣服了......可有几个人是因为他臣服的?世人传颂的都是姜丞相和林大将军的功绩,每一次看到姜砚和林清禹,他都不由自主的思考要是没有他们两个,还有几个臣子是真心辅佐他的。
恐怕一个都没有。
至于姜砚和林清禹辅佐他的理由,也不过是因为他姓叶,和那两个人一个姓。
所以姜砚敢在叶传每一次想要追封叶晗时出言委婉拒绝。
姜砚和林清禹帮他叶家拿下这万里山河,救他于长安的水火之中,叶传不是没有感激的,可俗话真的说的太好了,可同患难不可共富贵,他坐在这个位置上战战兢兢,那两个人那么厉害的话,怎么不知道帮他分担一下呢?
叶传还什么都没做,姜砚就死了。
他的不安和胆战心惊突然变得那么可笑,突然......心头就松了一块。
大殿内四下无人,就连内侍都被叶传赶了出去,他低下头捂住脸,盯着纸上的那个“姜”字,忽然间泪流满面。
皇帝一开始也不是他想当的,姜砚救出他时,说的是“我等均是叶晋子民,现如今叶氏只剩九公子一人,还请九公子带领我等,重整军队,向郑王复仇”。
那就断了他逗鸟遛狗的闲散人生。
姜砚也是被逼的,所以他那时也想到这么一天了吧?
外面传来内侍尖锐的声音:“陛下,姜小侯爷觐见。”
终于来了。
叶传擦干眼泪,整了整衣襟:“进来。”
姜砃微微低着头,脚步不知怎的竟然有些一瘸一拐的,叶传从龙案后站起身迎上前:“姜卿怎么突然来了,今天不是唤安出殡的日子,这腿又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姜砃在叶传离他还有五步远时俯下身,缓缓跪倒在地,叩首沉声道:“参见陛下。”
他的声音与以往略有不同,但叶传没听出来。
叶传扶起姜砃,柔声道:“不必拜了,你唯一的亲人刚刚去世,你心里有什么事不要憋着,唤安......哎,唤安为我大晋付出良多,失去他,有如失去一擎天基石,我这心里也是有如刀绞......想起从前在清江府的日子,更是......”
“......臣这一拜,拜的是我大晋乃至天下之主。”姜砃抬起头,双眼中竟布满了血丝,“只因臣要陛下赦免臣这么多年的欺君之罪了。”
“什么?”
姜砃抚上脸颊,竟然从脸上撕下了一张面具。
叶传一惊,当即就想呼喊有刺客,可在看见那张逐渐露出的熟悉的脸时,喊声堵在喉中,活生生化成了震惊。
“五哥......五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