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未老》见昀

28、慕光（五）

　　距离平谷镇东五十里的群山中，一队轻骑人马驻扎在此处。

　　仔细观察，这队人马皆是原本驻扎在皇城长安外的长安营正规军，各个兵器精良，而这些人还只是长安营的先锋军，领了大将军的军令，先军队一步前往目的地等候命令。

　　军队早起，正在做伙食和行进前的准备。

　　先锋军此刻是长安营副将焦正恺带领，焦正晟走出自己的营帐，前往另一座重重拱卫的营帐，先向门口的亲兵询问了军医是否来过。

　　营帐中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随即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是正恺吗？”

　　焦正恺应答一声掀开营帐门帘入内，见到床上的人影立刻皱起眉头：“我的老天爷呀，您还没养好伤呢，这怎么就坐起来了？”

　　面色苍白的青年摇摇头，放下手上翻了一半的书，道：“不是没危险了吗？季军医的手艺我信得过，战场上缺胳膊断腿的不知道救回来多少，再躺下去我骨头都酥了。”

　　青年的上衣是披在身上的，雪白的中衣下面隐约可见一层层的绷带，因为不久前刚经历过的大量缺血导致他的面色十分苍白。

　　季军医是长安营的首席军医，医术冠绝世间，原本是个只愿在民间行医的大夫，却在七年前被那时还没当上丞相的姜砚施了些计谋，给“请”到军营里了。

　　季军医原本不愿染指战场的事，但奈何姜砚开出的条件太过丰厚，季军医还没来得及拒绝，家里那边被姜砚投其所好送了一堆胭脂水粉漂亮衣服的季夫人就先替他答应了下来。

　　上了贼船哪还那么容易下来，季军医就打算干脆以后和姓姜的眼不见心为净，反正他一个军医，姜砚一个军师，本来职务能交流到一起的地方就几乎没有。

　　后来才发现不是这样。

　　“要是伤口再出什么事，您见到季军医臭的不行的脸色就不会这么想了。”营帐中没外人，两个人认识十来年了，焦正恺所幸也不管什么上下有别，让亲兵给他搬了把凳子就坐到床前，“您就好好养着吧，这好不容易救回来，还没危险？差一点就伤到心脏了！”

　　青年轻轻笑了一声，带着病态苍白的面容却显露出了一种不同于以往的风度，哪怕看惯了的焦正恺都猝不及防的被晃了下眼，心想这躺病床都能躺出“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的，天底下也就他了。

　　焦正恺一个十五岁就进了军营的没什么文化，着实做不到像那些读书人似的随口就能拽出来一大堆词，实在要他硬憋，也只能感叹一句“牛批”。

　　青年缓缓道：“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比这更危险的情况也不是没经历过，没什么可担心的，正恺。”

　　话是这么说，但是......

　　“更危险的情况，您是指万一我的队伍还没到这边？”焦正恺叹了口气，“那您也用不着一起来就开始忙道吧？发发呆也行啊，现在毕竟不是以前，您都辞官了。”

　　青年“嗯”了一声，道：“还没来得及问你，姜砃最近怎么样？”

　　“姜二公子？挺好的。”焦正恺道，“还和以前一样，跳脱的性子，开心就笑不开心就怒，哦对了，他上个月刚在街上抽了高尚书家的四公子，因为那位高四公子当街纵马，踩伤了行人。”

　　青年闻言无声的笑了笑，边无奈的摇头边道：“一样就行，他呀，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长大呢，也是二十多的人了。”

　　焦正恺见青年如此开心，犹豫了一番，纠结的道：“但是，那个高四公子，陛下说念及他父亲以前的功绩，还被二公子打伤了，便未曾追究。”

　　“......”青年收敛笑容，言语中却未曾有什么太过诧异，“是吗。”

　　“陛下此举是有些......但二公子出钱帮那几个被踩伤的行人医了伤，没出什么大事，我家将军便没有多说什么。”

　　“他做的对。”青年动了动，因为不想牵动伤口而格外小心，焦正恺连忙起身帮他靠到后面，青年才接着淡淡道，“嘶......陛下加冠了，正是想干什么都非得完成的时候，林清禹终于明白了。”

　　“尤其林清禹还是唯一一个说得上是陛下长辈的人了，可长公主又已经薨逝，他给人的感觉还是外臣——手握重兵的外臣。”青年道，“怎么平衡君臣关系，他还得好好想想。”

　　焦正恺：“......”

　　明明历史上多少君臣反目的事情历历在目，可真要是轮到自己了，还是会觉得不甘心。

　　“不要言谈君王的不是，我们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青年朝着放纸笔的方向点点头，“好了，别苦着张脸，像个苦瓜似的。帮我把纸笔拿来，你一会儿派人帮我把写好的信送回长安姜砃那里去。”

　　焦正恺边拿纸笔，边喃喃道：“瞅瞅您伤的这样吧，还说我呢。”

　　“哎，你没大没小的说什么呢？”青年挑眉道，“我耳朵可没受伤，听的清。”

　　......这时候倒是懂得拿官职“倚老卖老”了。

　　焦正恺闭上嘴，做了个缝合的动作，把纸笔递给青年，任劳任怨的坐在一边磨墨。

　　青年嫌弃的看了他一阵：“行了，不知道的你打算拿砚台拍死我呢——都快磨碎了。姜鉴去哪了？我让他去看一眼情况怎么还没回来？”

　　这话问的太过顺遂，焦正恺一瞬间忘记了姜鉴临走时的叮嘱：“哦，不是去借问村了吗？你们住了一段时间的那个......”话音未落，瞬间感觉气氛变了。

　　焦正恺抬起头，青年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谁让他去的？！我不是说让你去找人传个话就行了吗？”

　　焦正恺都快忘了青年上一次情感波动如此剧烈是什么时候了，因为官职处世待人的原因，青年几乎没有过在外面表现出任何情感的时候，可这次真的不一样了：“他......哎您别动啊！”

　　青年掀开被子下了床，拦住焦正恺想扶他的手：“我都能猜到姜鉴是去干嘛了，你就陪着他胡闹？！还是你们真认为我连人都分不清了？”

　　焦正恺口不择言道：“可要不是那样，您怎么会留在借问村，而不是把人带回长安呢？”

　　青年怔了怔，神色变换。

　　良久，他自己缓缓穿好外衣，道：“我......犯了一个错。”

　　“一个错？”

　　“长安是非之地，最好的结果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去，陛下安心，我也安心。”青年控制情感的能力极强，没过一会儿就恢复了往常平静的样子，只是眉宇不经意间微微皱起，“我先把信写好，你立刻送出去，然后计划和约定好的一样进行，但在那之前，你先陪我演一场戏。”

　　焦正恺：“什么戏？”

　　“找人麻烦的戏。”青年冷笑一声，淡淡道，“因为他见到某些人就会心情不好，所以想让敢欺负过他的人都下地狱。”

　　焦正恺听的打了个激灵，见青年这副神色就知道肯定有人要倒霉了：“......哦。”

　　嘛，这么多年也早该习惯了。

　　“还有你和姜鉴，”青年瞥了他一眼，道，“你们的账我回来再算。”

　　焦正恺感觉自己可能要完蛋，顿时还想最后挣扎一下：“相......”

　　“别瞎叫，”青年拂开焦正恺的手，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折扇，道，“叫叶公子。”

　　“啊啊啊啊——”

　　段然被一阵惊叫声猛然惊醒，下意识的回身看去，发现本该还睡在那里的小七却不见了。

　　尖叫声还未停止，段然迅速清醒过来，连忙翻身下地跑了出去：“小七，怎么了？！”

　　段小七蜷缩在桌子下面，尖叫声还未停止，段然一看房门开着。

　　小七最近很喜欢那两只小鸡，似乎是想把那两只刚孵出来的小鸡放进来玩，可其中一只小鸡身形扭曲的躺在冰凉的地面上，段然一眼看去就知道已经死了，另一只被小七的尖叫声吓的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这种才不大点的小鸡仔，还没了鸡妈妈，能活到什么时候都不奇怪，段然很清楚这一点。

　　可小七不知道，段然蹲下身，把小七抱进怀里，哄道：“没事，哥哥在这里，不哭了哈......”

　　段然刚才还以为小七遇到什么危险了，又因为前两天遇到的魔族的原因，心里吓的直突突，跑过来的时候用力过猛，后果就是他察觉到腰间伤口一热。

　　伤口裂开了。

　　段然边哄小七，边暗自倒吸了一口冷气。

　　“小七，没事了，不怕不怕，”段然连忙把门关上，可段小七的尖叫声还是没有停止，“小七，你听我讲......”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还夹杂着什么人的嘟囔声，段然听不清，但想想也知道是在说“怎么这么吵之类的”。

　　敲门声很急，段然没办法，只好直接抱着小七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平谷镇的衙役，衙役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段小七，段然解释道：“”不好意思，我妹妹刚才吓到了。”

　　“哦，”衙役似乎对此不是很感兴趣，清了清嗓子，加大些音量，“知县让你一会儿去衙门找他，有事情要问你。”

　　段然：“之前的事不是都昨晚记录了吗？”

　　“那我不知道，知县就是这么告诉我的，赶紧把你自己的事安排好，别迟到让知县久等，我走了。”衙役听着尖叫声皱紧眉头，快步走开。

　　段然见小七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话，一方面担心她的嗓子，心情稍微有些急躁了：“小七，先别叫了！谁都会死的，那根本不可怕！”

　　小七忽然停止了尖叫，愣愣的看着哥哥，脸上还带着泪痕。

　　段然喊完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都愣住了。

　　他生过气吗？面对小七的事。

　　段然站在原地胸膛起伏，脑子里全是刚才那衙役避之不及的眼神。

　　真的够了，怎么就不能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怎么就非得承受着别人一样的眼光活着，就没什么别的办法了吗？

　　段然抱紧小七，靠着围墙缓缓滑坐到地面上，他仰头看着干净的好像被水洗过一样的天空，突然感觉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