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中有真意》沙洲铃

8、第 8 章

　　贺知书自己都诧异这两个月来的干劲，比起初来种茉莉那段时间更起劲，这大概就是小太子说的他现在这身体在茉莉开花的月份里会非常健康有活力，就和枝丫上争先恐后盛开的花苞那样。但也因为这原因，就让贺知书有些害怕待等到落花时节的虚弱该是个什么样子。不过再怎么担心那也是后面的事情了，贺知书真的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自己这身体如此倍儿棒的状态了，毕竟上回生命的最后五年里，他不是心情不好就是身体不好，再后面心情身体一起加倍地不好，动力和活力这两个词实在是久违了。
　　于是像是为了好好体味一下这份久违，贺知书忙里忙外地搜罗各种花种。当然他到底是个寄人篱下的，也不敢随意布置这院子，他也没有手机没办法联系艾子瑜，只能央了福伯去问。福伯问明白了他想要干什么，挺吃惊的。然后说，这怕是得你自己出钱了，我这儿给你的只是养护茉莉花的工钱，你可想清楚了。贺知书点头，那是当然。
　　不知道福伯是怎么问的，总之福伯来给他回音的时候看着他的表情有点奇怪，有点可惜，又相当地语重心长：“小贺呀，你真想好了要种一院子的花？老板说了，种是可以，但是种了就得负责养，他不会为这多出来的花以后去专门雇个花农的。意思就是你得负责。”
　　贺知书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闻言立刻头点得比上回还快还重，怕对方反悔似的：“负责啊，我一定负责。福伯，福婶说我这长得就是一脸护花使者的样子，您怎么就觉得我会始乱终弃呢？”
　　福伯被他逗笑了：“这不是提醒你么！哎，要是我有个闺女，我就能试试你到底是怎么样的了。”
　　有人拿自己闺女当试验品的吗？
　　走的时候贺知书又似随意地问了句：“福伯，您问的是哪个老板？”
　　“当然是这茶园的大老板，茉莉花也是他让我找人来看着的。”
　　贺知书没再问下去。福伯自己出了门倒是嘀咕了句：不过后来说要负责的似乎是二少的声音。

　　种茉莉的这一片花圃是当年艾子瑜亲手开辟出来的，现在要再种些其他的花也不能去占这片的地方。好在院子大，有足够的地方让他折腾。贺知书的雄心也大，他不止开新地，撒花种，专门辟出一角搭花架摆盆栽，他还琢磨着移植几颗树过来。在他的概念里，花园里是必须有大树的，有巨大的树冠可以遮阳，有粗壮的枝丫可以攀爬，有细细碎碎从树上飘落的花瓣可以撒了人一肩。然后就能有人倚着树干，笼着一身从叶缝里漏下的阳光替另一个人拂去肩上的花瓣，带着那个人自己的温度，暖融融地靠近，让人生心生愉悦。
　　贺知书身上的钱有限，买花种买盆栽都是花钱的大头，他得和老板磨嘴皮讨价还价，得防着被坑，搬运都靠自己那辆自行车。从前跑单子拉业务时的本事又被捡了起来，本来以为自己的脸皮已经薄到不会再这样的一而再，以为自己的自尊骄傲再跌不到再而三，现在想想只不过是后来再没有遇到一件能让自己从生活的最深处，从生命的骨头缝里都想要去实现的事情了。
　　贺知书的努力让院子里肉眼可见地繁茂起来，花架被他做成了伸缩的，错落有致地摆了三层，根据开花的顺序来排，还能随时调整。院子里如今不仅开着茉莉，还有栀子花、百日草、千日红、夜来香、波斯菊的一堆一堆围摆在院子四周，有些贺知书都叫不出名，只是在逛花市的时候看见开着漂亮才一点点学起来的。这还只是这几个月常开的，想要种得花太多了，多到他怕艾子瑜来不及看，又怕他不够看。

　　小葫芦这些天都时不时地会蹦下来看他，贺知书还是没去细算过天庭和凡间的时间，他觉得他这儿过了两个月，于小葫芦大概就是早上吃了饭，打了个盹，晚上睡不着了再跳下来看看他那样的。
　　小葫芦看见他拿水壶浇水的时候就总会嚷嚷着：“你拿我这葫芦装水吧，我保证我看着小但我是个无底洞，又灵活水又多，省得你一次次地跑。说不定打我这葫芦里流一圈出来的都是仙水呢！”
　　贺知书有考虑过这个可能性，可他又怕葫芦里还有什么乱七八糟他不知道的东西，不敢造次。小葫芦闹得久了，他就让四只花儿对付他。把小葫芦摁地上，让猫儿们踩在葫芦身上当滚轴玩。小葫芦也不气，反正有人陪他玩就好了，不管是他的小书书，还是小书书的大猫猫们。
　　这天的小葫芦却很反常，跳下来之后自己在地上滚了滚，再努力地跳到坐在沙发上看书的贺知书怀里。
　　这天，是8月的最后一天，天气也很反常。晚上7点多，夏日还没到天黑的时候，外头已经没了丝毫亮光。闷热是常态，贺知书早已习惯。他午饭在宠物店里吃得有点多，晚上就毫无胃口，准备晚点切小半个西瓜当饭吃。他一边翻书页一边时不时看看窗外，犹豫着要不要把花盆挪一挪，天气预报没说下雨，但这天太沉了，总觉得被压得喘不过气就要掉下来了。
　　他推了推身上蹦进来的小葫芦：“嗨，你们天上没怎么着吧，不会掉下来吧？”
　　小葫芦闷声嗯了下，不动。
　　贺知书便又推他：“你不是说要让小太子教你怎么变人形么，怎么还没学会？什么时候把小太子也带下来玩玩，他得体察民情。”
　　“他去冥府了，没空。”
　　“他怎么总去冥府，天庭畅畅亮亮的地方不好么，冥府那儿…太沉。”
　　贺知书说着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心里补充着，太沉也太闷，跟今天的天一样。跟从前自己觉得失望到绝望时的心情一样。他把书放到边几上开始撸才吃完猫粮的几只花儿。
　　“他把你带上来的时候留心过你生前的事，特别是你再回到这里之后。我…我也有在屏风上找过你投胎了的爸爸妈妈，他们都很好。”
　　小葫芦有点紧张，贺知书全然未觉，听闻父母很好就安心了。贺知书继续逗着四只花儿玩，让他们从另一边的沙发扶手上一只只排了队的往下跳到这一头的他大腿上，比赛哪只跳了远，哪只姿势优美，他满意了就有火腿肠当加餐。
　　小葫芦在喵呜喵呜的声音里犹犹豫豫地继续说：“小太子在冥府看到那个蒋什么的了，他让我问问你，想见么？”
　　贺知书没吱声，小葫芦被跳下来的二花儿前爪一踢，眼见着就要被摔地上了，贺知书手一捞就又把他带了上来。小葫芦有些惊魂未定地被捏在贺知书手上，贺知书转了转葫芦身子，终于给出了回应：“不见。”
　　“为什么，你不好奇他为什么死的，他也算英年早逝了吧，又不像你是因为生病。”
　　“为什么要见？他为什么不能也是因为生病，又或者遭了什么人祸。”
　　“哦”小葫芦小声地应，接着又问：“那要不要马上让他投胎？”小葫芦用整个葫芦身子去蹭贺知书，坏坏地说：“投个猫胎吧，让咱们哪只花儿去生了，完了还能随便揉搓。”
　　贺知书拍开他：“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排期投胎，六道轮回，我不想知道更不想干预。谢谢小太子了。”
　　真的一点也无所谓么，小葫芦不是太懂。
　　他不懂的还有，有的人不见了就算是找回来，也还是，不见了。

　　贺知书把四只花儿一起带进洗手间，楼下的洗手间没有浴缸，只有一只大木桶。他拿着花洒一边给木桶里放水，一边随意对着在淋浴房的瓷砖上撒欢的四只花儿喷水。四只花儿以为他在跟它们玩，在水里躲来躲去，又分别去用爪子一起扒那只木桶。
　　贺知书蹲下来，花洒毫无目标地随便晃着。
　　说他全不在意也不是，一个普通朋友去世了也会难受哀悼，何况那个人实在不是个普通的朋友。但是让他再去看一眼，或者痛哭神伤，也办不到。他知道那个人悔了，在那个人追到杭州来，在小楼的窗下忏悔的时候就知道了，那时他都没再看一眼，现在就更不会了。
　　因为，不是每一个浪子回头都值得一个金不换的。贺知书觉得这其实并不能用大众所说的，没有人有义务原地等你这话来解释。
　　谁受伤，谁退让，都不能判别对错。甚至感情里没有对错，是全身而退、安然无恙还是伤痕累累、挫骨伤筋是感情的选择。而一到选择的关口，贺知书这样的人，决定了就不会变了。
　　选择私奔的那一年和决定离开的时候一样的决绝。
　　他并没有在原地等过，因为在蒋文旭背向而去的时候，他们之间就已经找不到那个一开始的原地了。
　　那一世，直到死他都没有对不起蒋文旭。那么这一回的继续，他希望能对得起他自己。

　　雨是在贺知书胡思乱想的时候开始下的。
　　起初很小，一下一下地打在玻璃窗上，都比不过他手上花洒喷水的声音。后来是一记闷雷，砸得仿佛天都裂了个窟窿，把四只花儿震得齐齐抖毛。
　　贺知书还没回神，关了花洒但依然拿在手里没有放下，似乎想再确认一下。这雨很给他面子，确认根本没再多花时间，哗地一大蓬直接就倾倒了下来，紧跟着又是一记响雷炸开。小葫芦连滚带爬地进来：“小书书，雷公和雨婆又打架了。”
　　贺知书一下醒了，扔了花洒就往外跑，顺脚还踢到了滚着的小葫芦。
　　“艹，我的花！”他崩溃地大叫。
　　那些才植下的花根本经不起这样的暴雨摧残，他奔出去抢着把一个个花盆往屋里搬。家里就他一个人，小葫芦根本帮不上忙。一次可以搬两盆，可这么大的雨，跑一次就已经全身都湿透了。
　　艾子瑜把车停在小楼外，冲进门的时候就看见一个水鬼样的人来回搬着花盆。他也没多想，冲过去抱起地上的两盆也加入了这行动里。
　　“都要搬进来？”
　　贺知书看到他，顾不上吃惊和开心，点着头在雨里吼道：“差不多了，就这几盆了，你搬，我去撑茉莉那儿的雨棚。”
　　他还算有先见之明，事先在墙上装了雨棚，但还没装全。茉莉花那片装好了，不过就算雨棚再大，也是没法照顾整个院子的。
　　雨棚是靠手摇的，他正在那儿奋力摇手柄，一只大狗朝他扑了过去，又跳起来要去够渐渐伸展开来的雨棚边沿。
　　贺知书想都没想，直接吼：“二狗，别闹，不许踩着花！”
　　大金毛嗷呜了一声，声音由响到低透着委屈。
　　贺知书手里的摇柄转到了头，听着狗叫才回过味来，他心里一惊，在大雨里望向另一边。跑过来要帮着撑雨棚的另一边的艾子瑜同样浑身湿透的站在雨里，定定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