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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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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知书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人了,他看了下时间,八点。这个时候医生们早就第一轮巡房都该结束了,艾医生已经去上班了也很正常。
一个晚上并不是一动不动的睡相啊,他默默叹了口气。明明闭上眼的时候是侧身对着外面,背对着身后人的,这一睁开眼却是翻了个身的状态。贺知书伸出手在身边这块已经凉了的床褥上摸了摸,又是一声叹息的把脸埋到了枕头里。
不过这一回的叹息余韵只坚持了不超过三秒,他就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下子从床上弹了起来,直奔卫生间。贺知书手撑在洗漱台上,看着镜子里这张本是不熟,又生生看了十来个月不能说不熟的脸,闭了眼再睁开,又狠狠闭上。这张小太子重塑时留着贺知书神韵的脸,和着他身体里的这具贺知书的灵魂一起站在这里的贺忘言,让他想要抓紧,又在每亲近一点艾子瑜后忍不住想要弃之。原本那样笃定地陪伴,又在近情时总是情怯。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艾子瑜心里的遗憾是什么,他无望地等待是什么。
贺知书颤着手撩起身上的睡衣,侧转过身对着镜子仔细察看腰上的彼岸花。昨夜尚有借口是昏黄不清的灯光,现在是昭昭白日,一切都无所遁形遮掩的头上清明。
真的淡了,花瓣的边缘已经模糊。彼岸花,花开不见叶,叶在不见花,花叶两不见。传说曼珠和沙华每次闻到彼岸花香便能想起自己的前世,然而就算用尽方法,他们在此生却还是不能相见。他也一样,每次看到腰上的图案,便会记得自己是贺知书。
他看镜中人,如果此时面对的是白雪公主里那面皇后的魔镜,怕是魔镜会说这世上最蠢的便是他贺知书。然而这世上最不觉得他蠢的又是那个聪明的致力于研究血液病的艾医生。
贺知书看看彼岸花再看看镜子,他慢慢放下撩起的衣服,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他觉得被聪明人爱着的蠢笨的自己似乎突然明白了一些关窍。
如果他承认自己是贺知书,身上的彼岸花便不会消失,但是身份证明已经办妥,他又不可能以贺知书的身份活在这个世间。可彼岸花存在的含义是生死两隔永不相见,彼岸花不消失,他们如何在黄泉两岸真正地相见?贺知书和贺忘言,他一直泾渭分明地力求澄清这是两个人,而他们寄于同一具身体里,用同一个面目面对世间,怎么分?
贺知书同意了小葫芦要求再代一天班的要求,他有了大把的时间,在中午的时候拎着自己做的装着午餐的三层保温盒和一盒自己烤的曲奇饼干去了艾子瑜的医院。
“艾医生,午饭吃什么呀?”
艾子瑜忙了一个早上才得了空隙,正要问贺知书在哪,是回了杭州还是仍然在上海,贺知书的消息就来了。他直接一个电话回了过去:“还没吃呢。前天赶过来处理的病例决定用我的新方案,就是上次论坛上说过的那个。一早上都在会诊这事儿,和病人讲解,和家属沟通,到现在才有时间歇歇。”
“那正好,我给你叫了外卖了,但是不知道往哪层送,你先报个方位来,我可以告诉外卖小哥。”
艾子瑜刚是从病房出来往办公室走。他们医院的建筑是住院部和手术室单独一栋楼,门诊和办公室一栋楼。两栋楼之间用天桥形式的廊桥链接,而且尽量安排了同科室和相关病型的病房在同一个平面,方便医生来往。
此刻的艾子瑜正走在连通两栋楼的廊桥上,他停下脚步转了个身,身子斜了个角度靠在站直了只到胯部的扶手栏上,后脑勺抵在玻璃上,仰着脑袋看着透过整块整块的大玻璃照进来的阳光,有点刺眼。他眯起了眼睛,听着电话里仿佛带着舒缓神经妙用的声音,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变得懒洋洋的,对着话筒报了楼层,人也没离开,继续问着:“你今天几点醒的?”
“八点。”
“这么早?”艾子瑜有点吃惊,他以为小孩能睡个懒觉的,他家那个小区还是挺安静的:“那你现在在哪,不会已经回了杭州吧?!”
“不然呢?”贺知书抬头看着楼层,他电话在口袋里,戴着耳机,两手都拎着东西,没去等和挤医院永远人满为患的电梯,而是选择了楼梯一层层往上爬。他在电话里笑:“大医生这么忙,难道还能请假陪我逛上海么?”
“哎!”艾子瑜重重地叹了口气:“请假是不可能的,可是你不是说每天有100个班次的高铁么,本来想着今天准时下班,至少可以一起吃个晚饭,再送你去车站。”
“你确定你能准时下班?你的准时是几点?678910点?”
“小孩,不带你这样的。我说的准时就是字面意义大众化理解的准点下班打卡那种,应该是6点吧。”艾子瑜也不知道这边医院的准点下班是几点,对于他们主治医生来说是真的没有上下班的时间概念,24小时随时待命ONCALL。这个6点吧他说的还真有点虚,一切都得建立在没有突发病案,以及所有在诊病例都平安无事的基础上。
“行吧,那就6点。”
“什么意思,你是说你还在家里,没走?”
“收起你的腿,转动你的脖子,立正,向右看齐。我亲爱的瑜哥,艾医生,外卖到了。”
艾子瑜没有听话地立刻站直动作,他就以后脑勺为圆心在玻璃上慢慢地碾转看向右方。饶是因为听筒里那句外卖到了已经有了预感,在看到站在廊桥彼端拎着食盒的小孩时,艾子瑜还是有点恍惚。他极慢极慢地站直身子,许是因为方才对着阳光太久了,此时看过去,小孩的身上像是罩上了七彩玄幻的光谱,他一时竟是看不清。
艾子瑜没有挂断电话,一手拿着手机,一手用力揉了揉眼睛。只听听筒里继续传来小孩的声音:“是我。”
艾子瑜搜索着记忆里那些念念不忘,真的是想了太多所以起了回响么?医院的走廊,曾经是他和贺知书遇见最多的地方。他看着贺知书一个人去做化疗,看着他疼得倒在走廊里,也看着他倔强地离开。一年又一年,他每当一个人空空落落地走在医院的走廊,再怎么看怎么盼,人都已经不在身旁。当年点滴,他从没以为过是寻常,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当做最后的时间来过,然而当最终来临时依旧猝不及防,满身是伤。
艾子瑜握着手机往前走,他的记忆里从没有过在医院里出现过的健康的贺知书。眼前的一切仿若时光倒流,福祸倒转。
他温柔地小心翼翼地开口,仿佛怕声音太大会将站在那儿的人吓走:“你是谁?”
贺知书愣了愣,随即很快地接口:“是种花小哥、宠物小哥、家政小哥、暖床小哥、外卖小哥……”
艾子瑜轻轻地笑,再问:“我的?”
贺知书看着一步步靠近的人,一直没接口,直到人站在面前了,才说:“我是你等的人。”
艾子瑜张开双臂抱紧了他,贺知书两手都是东西,只能有点僵硬地被他拉在怀里,姿势怎么看都有点木。
“把外卖到了之前的称呼再重复一遍。”
贺知书眨了眨眼,下颔磨在艾子瑜的肩头,他不确定地说:“艾医生?”
“再之前。”
“瑜哥?”
“之前。”
贺知书笑了,他偏转了头,唇对着艾子瑜的耳畔气呼呼地吹了口气:“在医院走廊啊,你闹什么呢?”
“想听。”
贺知书本还僵直的身体在后一秒就像没骨头的人那样软了下来,整个人的重量都倚靠在艾子瑜身上。他软软地靠着,用气声道:“我亲爱的,我手臂快断了,这些吃的很重啊。”
喜欢的人用如此酥软的声音在耳朵边叫你亲爱的撒娇,是个人都忍不住了吧!
艾子瑜搂在人腰间的手紧了紧,偏头毫不讲究也毫不在乎地就在人颈脖子上啃了口,一点不怕被人看到:“亲爱的我来拿。”
两人的午饭是在医生办公室里一起吃完的,菜都是合艾医生口味的,吃饱后他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哎,这可怎么办啊,一朝饱餐美食,之后什么都将食不知味。”
贺知书在收拾餐盒,听他说的,一筷子打在艾子瑜手上:“少来,你们食堂不会差的,再说你自己的厨艺也不差。”
“你做的不一样。”艾子瑜瞟到还有一盒饼干,伸手就要去揭盖,又被打了一下:“喂,小孩儿是真要造反了啊。”
“你的在家里给你留着呢,这些是拿来贿赂护士小姐姐们的。”
“为什么?”
“让小姐姐们看着你,别让艾医生太受欢迎。吃人嘴短,那些吃过我东西的人,只能觊觎我的美食,不能觊觎我的人。”说完好像又觉得有点不对,重复了一下停顿区域:“不能觊觎我的…人。”
贺知书说话的时候眼睛闪亮闪亮的,这种神采飞扬的坚定和捍卫守护,艾子瑜从没在过去的贺知书身上看见过。他痴痴地看着,两边嘴角都在往上翘,根本不去压。
贺知书也看着他笑,眉梢眼角俱是春风得意,脉脉情深。
贺知书答应了等6点艾子瑜下班,下午的时间先凭着曲奇小饼干征服了艾子瑜科室里的医生外加病区的护士。他现在的样子看着确实是只有二十多岁的俊俏少年郎,嘴巴又甜,一声声小姐姐立即俘获了一大片他的忠实眼线。以至于很久之后艾子瑜不得不在院里学着他当初的口气一遍遍强调:“可以觊觎我的人的美食和美貌,不准不可以想都不要想去觊觎我的…人!那是我的!”
贺知书那天还去了廊桥那一端的病房,认识了艾子瑜说的接受他的研究中的新疗法的病人。那是个11岁的男孩,得病已经两年了,病情发展得很快,配对的骨髓一直没有等到。以他病情的发展的速度,他没有时间了,所以家人同意接受这个疗法,颇有点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意思。
这病的痛,只有贺知书能真正说出口感同身受这四个字。他是这样疼过来的,也是这样疼着离开的。
男孩问他:“小哥哥,艾医生说手术后我就会没这么疼了,真的么?”
他对男孩说:“如果是艾医生说的,我信。他对他的病人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