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中有真意》沙洲铃

10、第 10 章

　　转天艾子瑜起床的时候，雨停了，天晴了，贺忘言不在家，二狗和四只花儿的口粮和水都备好了，桌子上照例有早餐留着，昨晚放在屋子里那些花盆又全都被搬到了院子里。雨棚也收起来了，茉莉花瓣上还有雨水未干，阳光照在水珠上比照在叶子上要闪，再从二楼的玻璃窗上折射一层，能让人眼花。
　　艾子瑜简直难以想象贺忘言是怎么在一大早完成了这么多事，他甚至怀疑这人昨晚有没有睡觉。他坐在二楼的摇椅里，窗户大开，离得太远，茉莉花香飘不过来，其他花香也没有。从这个位置能看到的是如今院子里繁茂的各种花儿，昨天贺忘言还问他有没有可能辟出一块地方让他移植两棵树过来。只是移植树的花费厉害，他自己负担不起，想问艾子瑜先借了，他将来慢慢还他。艾子瑜是真心奇怪了，贺忘言是真的要花他自己的钱来打理别人家的院子，这不是疯了么？！
　　只是现在，他坐在从前贺知书常坐的位置往下望，心里头就不禁想如果当初这院子里就不止是匆匆种下的茉莉，还能有其他的花草，能有一个贺知书说过的如他爷爷家那么花团锦簇的院子，那他的视野就可以更多彩一些，他的心情就可以更好一些，他对这个世界的留恋是不是也会更多一些？
　　艾子瑜在二楼坐了一下午，每次回来他都会这样耗掉大半日，坐在贺知书坐过的位置，看他看过的风景。这里有具象，俄罗斯贝加尔湖畔的是灵魂。可他在灵魂的边上看不到他想念的人，又在这满是他身影的地方感受不到他魂灵的接近。
　　任何一个地方都好远。
　　贺知书，你离我好远啊！贺知书，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再接近啊！
　　贺知书晚上从宠物店回来还带了两个人的晚饭，手上提着四五个外卖餐盒。他在小楼外摁着自行车铃，没见人出来接，只有狗和猫隔着篱笆围墙在里头叫唤。他没看见艾子瑜昨天停在门口的车，以为他挪车库里去了，进了屋才看见桌上留的字条，这人居然又走了。不过这次倒是没走远，去杭州市区开个医疗会议，为期五天。
　　贺知书看着手里的字条，看着桌上自己带回来的饭盒，还有拉着自己左裤腿的二狗，拽着自己右裤腿的四只花儿。他真是被气笑了。本来每天带一只猫儿回来，轮着玩挺好的。艾子瑜非在上次回来的时候把四只都接了回来，然后甩手一走两个月不闻不问。这回把二狗也带回来了，带回来第二天他自己又玩漂移了。他真把他当二十四小时不停歇的宠物饲养员了，上班照看别人的宠物，下了班照看他的宠物。
　　贺知书第二天在店里的网上查了查是什么具体的医疗会议，没想到还真有宣传。这几个字太触目了，看得他握着鼠标的手抖了好几下，心沉下去，又重重地跳跃起来----由APHCON （亚太血液学联盟）举办的“国际恶性血液病会议”。贺知书知道这五年来艾子瑜在俄罗斯加入了血液肿瘤研究的实验室，除了日常在医院的工作，他所有的休息时间都耗在了实验室里，用最先进的技术攻克最难的一道道关卡。这次的会议，是各个国家地区就血液病研究的高端交流，艾子瑜会发言么？
　　贺知书期待着，又激动着。他在官网上查到会议的流程，最后一天有学术交流的论坛，他想去听，又知道按常理来说肯定是进不去的。
　　第三天，他还是去了市区会议召开的地方，他想去试试有没有面向普通市民的票卖。他知道这种学术会议基本不可能给普通市民入场的机会，普通人你听也听不懂啊，可他总想碰碰运气。
　　运气是不是碰到了不好说，但他竟然在场外碰到了艾子瑜。两人都很吃惊，贺知书还算有一丢丢难以言说的心理准备，偶遇是他心底有过的偷偷地期待。而这偶遇对艾子瑜来说则绝对是毫无预备的惊讶，他看到在会场外的海报面前驻足的小孩儿一度怀疑自己眼花了。
　　“你……”
　　“我……”
　　还是贺知书先镇定的：“我来买狗粮。”
　　“狗粮？”艾子瑜下意识四下看看，这儿也没大型超市和宠物店啊。
　　“你把二狗带回来了不负责吃的啊，我又要养花又要养猫还要养狗，我入不敷出了。”
　　艾子瑜看着面前说得理直气壮的人，倒还真生出了点儿地主压榨老实庄稼汉的羞耻。他想拿手机给他转钱，才发觉自己并没有对方的联系方式：“你手机号多少？”
　　“我…我没买手机，没号。”
　　贺知书没法说他现在根本就是个黑户，没有身份证没有户口，他怎么去买手机去弄一个实名制的号。好在艾子瑜也没问下去，掏了钱包出来给现金。几张大团结塞过去：“买你们那店里进口的最好的狗粮猫粮，够了吧。”
　　贺知书也不推辞，接了钱放好。有人来叫艾子瑜，贺知书告别前还是指着海报问了句：“这个论坛能旁听么？”
　　艾子瑜不明所以，看了看他，摇摇头，跟着人走了。
　　第五天一早，福伯来找了贺知书，说是艾子瑜电话打到他那儿，有张参会的身份证明忘在房间没带走，下午论坛要用，让帮他送一下。
　　贺知书在他房间桌上找到了这张写着嘉宾，套着塑料封的参会证明，上面没有照片只有名字。他拿在手里掂了掂，心有灵犀的笑了。哪有开了四天会才想起来要身份证明的，四天了，工作人员再不认识也该能刷脸了。
　　他带着这张证明在下午一点顺利进入了论坛现场，坐在无人注意的后排。他听着台上一个个专业人士的发言，看着屏幕上他不能看懂的PPT，这些人讨论的内容曾经是他切身相关的，他受尽折磨的。他很难说清自己的心情，像是听着自己的命，又像只是别人的事。直到艾子瑜上台，他知道艾子瑜看不见他，他却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甚至稍稍前倾了点。
　　这是一个会发光的人。贺知书在心里确认。
　　贺知书依然听不懂那些专业术语，专有名词，但他能听懂艾子瑜说的一个个奋进的过程，他能回忆起在天庭屏风前看到的那个在实验室里熬夜测数据的身形，他能把那个影子和此刻在台上为了血液病的研究方向条理分明、侃侃而谈的人融合在一起。他会想，如果五年前的自己早一点同意治疗，如果自己能再撑一撑，熬一熬，是不是他如今也能为这个病尽一份力，或许可以成为艾子瑜研究的对象，为他提供数据，提供病例发展中的变幻形态。又或者自己会不会成为艾子瑜研究成果的临床实验者，那是不是也能算他们共同的努力，而不是如今他一个人的奋斗！
　　会场里的人听到台上的成果肃然起敬，满心欢喜。
　　贺知书听着，则是满满的酸涩和想大声说出口的心疼。他想告诉身边每一个聆听者，台上这个医生有多善良，有多出色，有多执着。想告诉每一个他的同行，艾子瑜，是一个特别特别好的医生。
　　是的，没有太多的形容词，就是一个字，好。一个从古到今再到将来，人类都不会忘记的，最简单的用来形容出色的字。
　　好！
　　他看见艾子瑜在台上鞠躬，他听见满堂的掌声，他看见他在掌声中再度挺直的背脊。他不知道艾子瑜的目光在看哪里，但他知道他自己的眼前模糊了。
　　他曾经对艾子瑜放弃在北京的工作带着他来杭州，陪他走完最后那一段日子深感愧疚。他劝不走他，只能承受他的付出和自己还不了的爱。
　　贺知书的拇指在胸前挂牌塑封的边缘刮蹭着，食指横着在打印的那个名字上移动。艾子瑜，今天，他为这个男人骄傲。

　　艾子瑜当天晚上回到小楼的时候是七点，很远的地方谁家的电视开的很大声，他车子熄火的时候正听到中央台新闻联播多少年如一日的开始曲。夏日晚七点的天还没黑，山上晚风清凉，伴着偶尔的蝉鸣。
　　院子里，一人一狗飙水枪的声音往外透，他一进院门差点被水枪波及。细看之下，是二狗用嘴巴咬着喷水的软管在满院子地疯跑。而姓贺的小孩儿则刚准备把脑袋凑到院子里的水龙头下浇凉水。
　　“哎，别动。”艾子瑜脱口就叫，加快两步把手里挽着的西装和拎着的一个旅行袋放进堂屋里，挽着衬衣袖子又走了出来。
　　贺知书扭着个腰，当真保持了这姿势没动。二狗看见正儿八经的主人回来了，放下嘴里的软管也跑了过来。艾子瑜踢了下狗，拔了软管的接头断了水，再看向贺忘言：“我还记得答应了你洗头的事儿，捡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这位贵人记性不错！”
　　贺知书夸得调侃，艾子瑜扬扬眉，便也顺嘴：“这位客官请了。”
　　站着洗累，贺知书非要像理发店里那样仰躺。好在院子里做的这个水槽四面是空的，不挨墙，方便他折腾方位。搬了张小竹椅子过来倒着坐了，他不嫌自己腰累，艾子瑜也就不废话，坐在方凳上给他洗。
　　水往下打着，洗发水往头发上抹着，医生做手术的十指在他的头皮上游走，抓挠。贺知书心里痒痒的，水从脸颊的两侧往下淌，被艾子瑜用手臂贴着他的脸挡住，以防流到耳朵里。贺知书闭着眼，从颤抖的睫毛缝里能感到日光的变弱，霞光的映射。看到光影里的男人英俊的相貌，还有，属于医生的细腻和温柔在肌肤的相贴间被感知而灼人地发烫。
　　他心跳加速，头脑发热地突然开口，因着仰面的姿势，声音有点跳跃：“艾医生，有一种绝症不知道怎么治？”
　　艾子瑜手一顿，满手的洗发水泡沫在指间打滑。他严肃地看着掌心里托着的脑袋，生怕他这嘴里说出什么恐怖的词语，甚至有点后悔今天给他的工作卡。事实上确实有些人在听过专业的医生论证后开始疑神疑鬼，仿佛得了癔症。
　　贺知书眨了眨眼，在脑袋上被施压的力道变大，竟然能感觉到这个男人手臂肌肉在收紧时，他赶紧道：“就是对在专业领域会闪光的瑜哥的崇拜，怎么才能治啊？”
　　艾子瑜被这张脸上一本正经苦恼的样子气笑了，越笑越大声。笑得手都在抖，贺知书在他掌心里自然地蹭了蹭脑袋。
　　艾子瑜左手继续托着，右手沾着一手的泡沫往小孩儿脸上从额头往下抹去，盖住了他的眼，覆过他的鼻梁，他的唇，到他有点轻微胡茬的下颔……
　　“这个啊，目前没法攻克，基本属于无药可治，艾医生诊断你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