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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新梦 ...

  •   “太太。”

      阳光晃眼地厉害,透过菱格子窗射在地上。只见个着绿衣的婢子端着铜盆面巾婀娜地走过来,躬身问道:“太太可要起?”

      若素浑身像是被抽空了力气,只得任由婢子摆布梳洗。正梳着头发,那婢子突然问:“太太今日见小姐和孙姑娘,打算穿什么颜色的衣裳?”

      “你是......”

      “婢子苏儿。”

      “我记得新妇进门,不该是一大早去见过老太太么?”

      苏儿笑道:“咱们周家人口简单,除了老爷就是良华小姐和妾室孙姑娘了。老太爷老太太早逝,是老爷一手拉扯大妹子的。小姐是个好相处的,孙姑娘也是再温驯不过的了。”

      若素正思量着,就听见苏儿暗暗提醒:“太太,孙姑娘过来请安敬茶了。”

      按着京城旗人家的规矩,没有生育过的妾室只能叫“姑娘”,周良年虽是汉人,却是官家的包衣,便在孙姨太太和翠喜姑娘的称呼间折中叫“孙姑娘”。

      听着苏儿叫孙姑娘,若素本以为是个年轻女子,却不想是个三十许的妇人。

      孙姑娘一路低着头迈过门槛,踏进屋里,将身子福得低低的:“妾室孙氏给太太请安。”苏儿给孙姑娘递上茶盏,她便又再福:“请太太喝茶。”

      孙姑娘是周良年年轻时就买来的,比前头那位郑氏太太进门还早。郑氏是周良年恩师之女,进门之后骄横得很,孙姑娘又一直无所出,吃了不少苦头。

      如今孙姑娘想着周良年又娶了一位太太,竟是龄姑奶奶指过来的,只得再赔着十二分的小心伺候着。

      却不想若素大大放放接过茶盏,半分没有难为的意思,反是淡淡地嘱咐:“往后定要好好伺候老爷。苏儿,把我备的礼物给孙姑娘。”

      孙姑娘愣神了,看在若素眼里又是另一番光景。

      若素一阵晕眩,晕乎乎地想到自己往后也就是个内宅女人,和她们一样在这个宅子里是不轻不重地活着。

      嘴上说了一句“起来吧”,若素心中却暗暗讶异自己也有被当作太太侍奉的一日,“孙姑娘客气了,无事就回吧。”

      若素刚刚背过身去,身下的疼痛忽然一阵一阵仿佛撕裂一样袭来。她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断断续续地说道:“苏儿......我这是要......疼死了。”

      苏儿却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太太得记得避讳。婢子这就去给太太熬药去。”

      只剩了若素一个人了,这又使得她去回想从前的种种。她也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公子娶了官大奶奶却不高兴。也许是因为不爱吧,就像他填过一首词里写的:“下弦不似初弦好。”若素努力说服自己去爱周良年,或者是学着安安分分地在这周宅里过好下半辈子,就像孙姑娘一样。

      自从若素出了门,双玉紧接着就和另一个叫灵汝的婢女一道被指到公子书房里伺候。双玉见灵汝是官大奶奶的人,心里早有戒心。

      是日,公子挥墨填就一首新词,头还未抬起就叫着:“素素你来瞧。”却是半晌也没有回答,公子失意地把纸揉作一团就要丢进炭盆里。

      灵汝这时抢过纸团护在胸前,仰着头道:“公子只当一首败笔之作被婢子钟爱捡了去吧。”

      公子心中闷闷,而此刻灵汝刻意扮出一副痴痴模样却叫他更为恼怒。他竟是夺过灵汝手中的纸团,眼神也不似往日里温文,竟也有了几分尖刻凌厉。他沉着声音:“我叫若素来瞧,你夺去做什么?”

      灵汝一时也发蒙:“奴婢......奴婢是大奶奶遣来伺候大爷的。大爷不高兴,奴婢也不敢高兴。”

      “大奶奶,大奶奶......”公子眼前渐渐模糊起来,“你既是你官大奶奶的人,还是回你官大奶奶处吧......我的书房啊,以后还是支个小厮来罢......”

      “额涅,大爷把宝龄送去的丫鬟给退回来了,又说以后书房不许丫鬟进出,这不是打宝龄的脸吗?”官大奶奶掏出手帕在眼睑上点了几下,“再说从前若素伺候了好些年,现在她出门了,大爷就不许了。说出去旁人只会瞎嚼舌根,毁了若素的清白。周掌柜听了这些,对若素也不好啊。”

      “宝龄,我知道你把若素送去铺子上是为了她好。只是冬郎这道坎过不去啊......”

      作为掌柜太太的日子漫长而无聊。

      周家家境殷实,若素说是操持家务,不过是吩咐丫头婆子洒扫做事,自己却是不用动手的。从前做婢子时还要时常招待来拜访公子的客人,做了周太太却是门庭冷落。更何况,孙姑娘又安分。

      从前见颜姨奶奶给觉罗太太站规矩,若素本以为只是站着陪侍,哪里晓得孙姑娘如今日日等周良年一出门,就过来站规矩。

      若素奴婢出身起得早,孙姑娘便起得更早候在门外,服侍着梳洗用早饭。管家婆子教若素看账本,孙姑娘也站在一边伺候茶水……

      若是要若素也这样给不待见她的官大奶奶站规矩……若素脸上烫起来,还不是她自己不愿意给公子做妾?如今嫁了人还想入非非。

      日子一晃眼就过去了。嫁到周家第四年了,良华小姐出嫁。听苏儿说,夫家还是个秀才,姓徐。周家是包衣,又是商贾,给良华小姐备了厚厚的嫁妆,徐秀才才愿意的。

      若素怀着身孕,身子一天比一天沉重。所幸是第二胎,先前已有一位康哥儿。周良年也愿意若素出门到铺子里去逛逛。

      周良年是个绸缎铺子的掌柜,便叫伙计搬了椅子给太太坐。商贾人家是不在意女眷抛头露面的,只管叫苏儿陪着,大大方方坐在铺子里。

      趁着伙计倒茶的功夫,只听得:“呀,这不真是若素姑娘吗?”

      伙计过来忙小心提醒:“先生,这是我家掌柜太太。”

      若素闻声一看,竟是从前见过的顾先生。当年她扮成小厮陪公子出府,见过不少公子的旧友。

      “顾先生怎么来了?在铺子上还敢这么叫,当心伙计拔你的舌头!”

      顾先生忙作揖:“不知是掌柜太太,失礼失礼。”两人似是在打趣,心中却翻涌出苦意。

      若素不说,顾先生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书房里近身服侍的丫头给嫁到外面来了,还能是怎么一回事!

      “那日你家公子托我寻个知冷热的人,我便知道不对了。”

      若素强忍心中悲戚,问:“先生可寻到了?”

      “寻着了。”

      说完,两人也没再多的话可说,顾先生再拜:“太太多多保重。那位是安置在了外头……”

      “先生和我说这些又做什么呢?”

      顾先生心中竟也添了几分落寞。从前诗会总是带着这丫头的,看她爱玩爱笑,本以为可以陪他长久,谁知天意弄人。叹过一口气,也只得叹他们无缘了。

      日子久了,若素也晓得周良年是个温存的好人,他真心待她,从不因为过往而苛责于她。她自然是愿意和他相守下去,只是人,总是贪心不足。得不到的才叫人趋之若鹜。

      五月末的天闷热异常,周良年拦着不让苏儿准备冰镇果子,只许若素吃些绿豆汤莲子羹来解暑。若素怕热,这是早年在公子书房伺候留下的脾性。觉罗太太心疼儿子,夏天书房用的冰从来不断,连带着若素也没被热到。

      周良年知道若素略识几个字,就叫伙计寻了些传奇和话本给若素平日里看了解闷用。

      是日,若素看《桃花扇》眠香一出,生正唱“青山依偎”一句,若素隐隐想到当年公子填的一句“青衫湿遍”便觉得不舒服。正在神思游离之时,却听见街上隐约有哀乐之声。

      “苏儿,你快去看看。”

      苏儿听见吩咐放下手里的活就上街去,又飞快跑回来禀告:“太太,是相国大人家的公子殁了。”

      若素大惊,手里的《桃花扇》砸在地上,一颗心突然猛跳起来,惶惶不安:“你可听清了是哪位公子?”

      苏儿见若素如此,颤颤巍巍答道:“说是,说是相国大人家的大爷……”

      若素听了这话,身子一摇便倒了下去。

      “恭喜老爷,是位小姐。”稳婆抱着襁褓,笑眯眯地道贺:“老爷太太好福气,先是两位哥儿,如今又有了位姐儿,真是儿女双全!”

      月子里,苏儿打听来了许多。可说来说去,不过是说公子去完诗会回府就病倒了。大夫断了说是伤寒,不过七日就撒手人寰了。外人如今嚼的舌根,不过是说那位外室沈姑娘。若素厌厌的不愿再听,支走了苏儿,却独自流了好些眼泪。

      日子还是在过着。后来周良年过世,康哥儿中了进士。看榜那日若素又哭又笑,说康哥儿还是比不上她一位故人二十一岁便中进士。康哥儿并不清楚这一段往事,只以为那故人是顾先生,心里只道母亲记错了,也并不拆穿。

      康哥儿海哥儿相继成家后,容姐儿也把亲事定下了,是位书塾的先生,曾中过进士。

      唯一可叹的是,容姐儿曾属意过康哥儿一位同年,可惜这位同年家世与周家难以相配。康哥儿也曾探过年伯年伯母口风,周家这样的家世虽说出了康哥儿一位进士,容姐儿也只好做妾。

      当日如此禀了若素,康哥儿容姐儿坐在若素下首,只听得一声长叹:“这样的大事,随容儿自己做主吧。”见容姐儿不答,若素便缓缓说:“容儿,你随我进来。”

      坐在镜子前,若素隐约看见自己脸上的道道细纹,年近半百的妇人,即使再保养得宜,还是掩不住的操劳和疲惫。

      “容儿,母亲年轻的时候曾在一户旗人家做过婢女。”

      容姐儿点点头:“哥哥同我讲过的。”

      “人这一辈子,要做许多决定。我选择了嫁给你父亲,没有选择留下来做妾。”若素见容姐儿听得入神,不禁叹了口气,“这样的大事,母亲没法子替你做主。不论选了哪条路,到终了还是会觉得后悔。”说着,若素垂下泪来。

      容姐儿见母亲落泪,隐隐知道了什么,忙出声安慰:“母亲莫要伤心了。前尘往事如今只可追忆,再想只是徒增伤感。母亲如今有两位哥哥和我,往后定是福寿双全。”

      二十余年,若素早褪去了少女的稚气。周良年死后,更是独自撑起门户,如今连若素竟是透出了几分当年觉罗太太的气派。

      后来容姐儿出嫁,若素陪了许多自己的嫁妆。塾师家不过小康,日子比不得周家优渥。容姐儿在若素膝下哭了许久,让喜婆红着眼眶搀上了轿子。

      年纪大了,若素总会回忆起从前的种种。康哥儿放了外任,海哥儿去苏州采办丝绸锦缎,算是接了周良年的班,也做起掌柜了。

      阳光透过窗格落在若素脚下,她顺着那光束去看,冬阳暖洋洋的并不晃眼。她神思一动,恍惚间就回到了从前。

      光束懒懒地洒在公子书桌上的镇纸和未干透的墨迹上,若素眯起眼睛,看清了光束里悬浮了灰尘,却看不清公子的面容。

      “素素,我刚收了帖子,明儿咱们去顾先生的诗会!”

      若素头脑里胀胀的,结结巴巴地回:“奴婢怎么能和……”

      公子慧黠的眼睛眨了眨:“明儿把你扮成个小子跟着我,看门房敢不敢拦着。”

      若素不知回忆里的自己和十六岁的自己是否还是同一个自己。朝夕相伴,那人又是锦帽貂裘的乌衣公子,生出来的情意,就如同酒,愈来愈浓醇。

      “母亲。”海哥儿的媳妇张氏叫她。

      若素叹了口气,从前的事总是笼罩着温和美好的调子,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有几分是真,有几分是她在周宅的漫长年月里编出来逗自己高兴的。

      “母亲,今日天气放晴,雪也化了。母亲可要出去走走?”张氏小心地试探。张氏这些年和若素朝夕相处,明白若素是个随和的婆婆,从不和她为难。只是婆婆随着年纪大了,时常会流露出忧伤之色。

      “也好。街上该热闹了。”

      说是走走,不过是两人乘着马车出去街上逛逛。

      若素微微掀开帘子,街上因是年关里热闹非凡。骑着高头骏马的纨绔少年,马车里略微露脸的小姐,游人如织,却各自怀着自己的心事。

      “母亲,前头就是从前的相府了。听说从前是如日中天的,只是如今老爷不再得重用,大爷年纪轻轻就没了,剩下两个弟弟又是远不及他的……”

      若素闭上眼睛,轻轻地,眼泪就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手帕上,触目惊心。

      张氏全然不知,仍叹:“真是可怜……”

      真是可怜。

      还是朱门大户,还是贵胄皇亲,还是膏粱子弟……

      恍惚间,有个着素衣的丫头,扣了扣门,就在府前跪下了。那丫头梳着根大辫子,眼眉垂得低低的,见有家丁出来,忍着眼泪朗声说道:“民女邱氏,走投无路,愿卖身为奴,求老爷太太收留。”

      这时,一个小厮模样的年轻人忙不迭从角门出来:“姑奶奶呦,府里买奴婢都是有定数的,跪在门口算什么,您家去吧!

      若素一怔,刚接过张氏递上来的茶盏,手一抖,碎在马车里。碎瓷片溅来,水在马车的地毯上晕染开,绽放出了一朵凄厉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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