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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旧梦 ...

  •   朱色的高门大院一下子怔住了若素。她只是个汉人,小门小户出身。这在旗人聚集的北京城里是极不显眼的。要不是爹娘惹了旗人家纨绔的哥儿,也不会被人逼得卖儿卖女。而若素自己,就是被太太觉罗氏买来的。

      小户汉人家的丫头,起名字要么红香秀凤,要么金莲荷花,无趣极了。还有就是像若素这一种,请了有才识的秀才起个文雅好听的名字。她姓安,安之若素,就叫若素吧。

      “听名字是个安静乖巧的丫头,就留下吧。”觉罗太太端坐在红木椅子上,款款摇着一柄团扇。

      “谢太太,若素给太太请安。”

      “大爷呢?”

      一旁着湖水绿襦裙婢女答道:“回太太,这个时候,大爷该在练剑呢。”

      “把大爷叫过来歇会儿吧。”觉罗太太嗔道,“大爷这么用功,我倒坐在这儿。当额涅的都要羞了。”见绿衣婢女走了,觉罗太太执了若素的手,又叫若素坐:“丫头,你往后便做冬郎的婢女可好?”

      “太太,冬郎是谁?是大爷吗?”

      觉罗太太点了点头:“一会儿就见到了。”

      初见,他十七岁,意气风发。她十四岁,豆蔻年华。

      “额涅。”公子利索地行了礼,便上前侍奉觉罗夫人,“额涅怎么不披件大氅?秋日的天气怪凉的。”

      觉罗夫人拍拍儿子的手:“瞧瞧那丫头,怎么样?”

      若素这才敢偷偷抬起头看公子一眼,眉眼分明,气质卓然,只是少年怎么会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哀伤?

      “奴婢安若素,给大爷请安。”旗人家里规矩大,若素不敢怠慢。

      “起来吧。”公子虚扶一把,礼数上不错半分,即使是对下人依旧谦和有礼。

      梨花似雪纷落季节,一台鲜红亮丽的花轿在吹吹打打中抬进了府。花轿里的人,是总督之女卢菁媛。

      若素也是一身红色的旗装,可那不一样。她躲在屋里用红色的手帕蒙在脸上假装自己是大奶奶,可又很快拽了下来,赌气似的扔到了一边。

      “若素,若素!”双玉匆匆赶来,“大奶奶那儿进喜房了,快去伺候着。”

      “好。”若素木然起身,可心里却似刀割。这些年来,她日日待在公子身旁,伺候笔墨、服侍盥洗。可如今有大奶奶了。她再不能没有理由地就那样静静守护着他了。

      风一吹,眼泪就这样流下来了。

      可若素不可以哭。这样的好日子,大奶奶进门的日子,若素怎么能给公子添晦气呢?

      “给大奶奶请安。”若素面无表情地福身,却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讨喜些。

      “是若素吧。”盖头下的大奶奶温和地说道,“你服侍了大爷三年,很多事我还不太懂,需要你多多帮衬的。”

      案头燃着的龙凤喜烛再一次刺痛了若素,她低着头,慢慢说:“大爷是奴婢的主子,大奶奶往后也是奴婢的主子。奴婢不慧,不敢说帮衬二字,只敢尽心竭力。”

      大奶奶显然意识到了气氛的尴尬,道:“那......你下去吧。”

      “是。”若素脚下的步伐不稳极了,跌跌撞撞地就撞到了花园里的假山。她蜷缩在地上靠着假山,想到公子从前让自己扮成小厮同他一道出去会友;想到公子从宫里当差回来的满身疲惫,自己逗他莞尔一笑;想到自己私下偷偷临摹公子的笔迹被他发现时的窘迫,自己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他却笑着说:“若素想学写字不必藏着掖着的。”

      可是他不会知道,自己听到这话却是一半失落一半惆怅。

      忽然,眼前一黑,就这样晕倒在了大喜的日子。

      “若素,好好儿的大喜日子怎么病了呢?”双玉嘀嘀咕咕着拧了把帕子给若素覆在额间,“也只有傻双玉会放着赏钱不领,过来照顾笨若素了。”

      “双玉......”若素刚一睁开眼,温热的泪水就顺着眼角滴落在枕上。

      “糊涂......大爷那般的人,也是我们这些人可以痴心妄想的吗?我知道你是一直贴身服侍大爷的,难免......”

      “双玉,我没有想过别的。就求菩萨保佑让我日日守在大爷身边,我不求其他的。可是......”若素用被褥捂住头,低声呜咽着。

      公子和大奶奶真真是极般配的一对璧人。公子念的诗大奶奶会接,公子填的词大奶奶会评。不像若素,只会磕磕巴巴地捡几个认识的字念,再干巴巴说声好。

      府里那位颜姨奶奶本就不得宠,这么一来,只每日呆呆地给觉罗太太站规矩。若素时而跟着公子大奶奶去给觉罗太太请安,只觉着颜姨奶奶像是被抽干了生气。

      直至那一日,大奶奶死于难产。而公子伴驾出行,未能见到大奶奶最后一面。

      “公子。”若素奉上一盏莲子茶,老爷新授了武英殿大学士,府里人绝口不提大奶奶殁了添晦气。若素却早早换上了素服,她是伺候在公子身边的人,得知冷热。

      “菁媛......”他长长的一声叹,就叹尽了若素心中的悲欢。

      若素甚至是欣喜的,大奶奶没了,她又可以待在公子身边,名正言顺。

      “若素,你......二十了吧?”

      若素心中一怔,像是猜到了什么,只得答了声“是”。

      “额涅的意思是该给你指一门人家了。”

      若素想,这时候她该扑通跪下说奴婢愿意一辈子伺候公子吧,可她没有。“太太作主便是了。若素是汉人家的女儿,被太太买了进府来,好歹算是旗人家的婢子了。若素的出身不好,能指什么人家就凭太太了。”

      “我以为......你是不愿意的。额涅说,要是你不愿意,就一直留在我身边。”

      “公子抬举奴婢了。”若素轻轻一笑,“奴婢见公子从前和大奶奶真是琴瑟和谐,羡慕得紧,偏怕说出来大奶奶会气得拧奴婢的嘴才不说的。”

      “素素......你,当真愿意?”

      若素听到自己的心在颤抖,但定了心神就知道公子对自己来说就是可望而不可置于眉前:“公子,奴婢愿意。公子不为奴婢高兴吗?”

      然而若素嫁人的事,觉罗太太一直没提。倒是后来的官氏宝龄进府做了新奶奶,官大奶奶才说要把若素指给自己娘家铺子上的掌柜做续弦。

      如此一来,倒是阖府的丫头都来贺若素了,直道若素好福气。若素这般出身的当个姨太太是抬举了,要是太太,清白富户的女儿也不过如此了。

      声声道贺之中,也只有若素自己知道,出身低微至此,即使留在公子身边,到头不过是和颜姨奶奶一样。即使年少相伴,即使为他生儿育女,还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姨奶奶。

      出嫁那天,若素身着红袄绿裙,终于蒙上了昔日自言自语时蒙的喜帕。觉罗太太认了若素做干女儿,若素当是半个格格的仪仗的出嫁。送她的双玉用手帕蒙着脸哭个不停,一边哭一边还要说她好福气。

      可双玉该知道,若素的福气从不是嫁到官家的铺子上当掌柜太太。她的福气,该是能陪着公子度过这些年,那时,他们都还是一生中最好的模样。

      若素撩开喜帕再回头看时,只看到公子和官大奶奶的背影。官大奶奶也许是觉察到了什么,于是回过头看了若素一眼,正撞上她的目光。若素忙低了头,任由喜娘搀着上了轿子。

      她半闭着眼,眼前却还是公子的低吟浅唱。有时公子得了一首好词,只管笑着说:“素素你来瞧瞧。”有时是公子从宫里当差回来累了,倚在软榻上闭目养神,拿一方帕子盖着脸。若素就悄悄猫着腰走过去,鼓起腮帮子呼地一吹。那方洁白的帕子就落到了边上。只见若素笑嘻嘻地问:“公子可还困呢。”

      他生落显宦家,却终究不是人间富贵花。他不会为了留下若素而强行阻挠,他也不会因为不愿若素嫁到官家而逼迫她。

      他永远在顾忌别人的喜怒,却不知他的喜怒才是若素最大的顾忌。

      周良年推门入了喜房,看见个似玉般的女子坐在床沿上。本也有恨,知道自家姑奶奶是为了眼前清净才把这丫头打发出来,可拿喜秤挑开盖头,只见这丫头如头受惊的小鹿,低着头,只盯着绣鞋尖尖看,不曾抬头。

      罢了,就这样好好过日子吧,他想,若以后发达了,我也不辜负她就是了。

      “安姑娘,我姓周,周良年。”

      她脑中晕乎乎的,大红的喜烛烧红了她的脸:“周掌柜叫我若素就好。”

      她还记得自己十五岁的时候同公子一道出门,被不知哪家的婢女笑话,说端着小姐姑娘的架子,还不是一双穷人家出身的大脚。那时公子把她护在身后,当即就反驳了回去:“她如今是在旗人家,旗人家不兴这些。”

      云雨方歇,她一闭眼,竟都是公子的满眼笑意和温良。

      若素攒了整整一天的眼泪,却从未像此刻这般绝望,眼泪就啪嗒一声落在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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