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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陆琳是班长,做起事总是一派雷厉风行的样子,天生的领导风范。钱浅每次一看到陆琳,就觉得她很像迪士尼里的花木兰公主,不对,不是像,就是。

      “好啊,我没什么事。”钱浅回答。

      “你呢?”陆琳朝孟睿扬扬下巴。

      孟睿胳膊后扬,脑袋枕着交叉的双手,半支着椅子一摇一晃的,“大班长都没什么事,我就更没什么事喽。”

      “那好,彩色粉笔没有了,我去班主任办公室拿,你们先把后面的黑板清理出来吧。”说完,风风火火地离开了教室。

      这个女生对班里的任何事情既认真又负责的态度总是让钱浅很感叹,小学时候也遇到过类似的小班干,只不过大家都是在老师面前装装勤快积极的样子,在背后老师看不到的地方,大家都很懒。

      钱浅从讲台上拿起黑板擦,上面沾满了厚厚的粉笔灰,她用手掩着口鼻对着黑板“啪啪啪”拍了几下,试图把粉笔灰都拍下来,拍了六七下后,黑板上立刻就留下了几个板擦形状的重叠白印。

      没有办法完全将板擦上的粉笔灰拍干净,但拍完之后看起来要比之前好很多,钱浅拿着黑板擦走到教室后面,后面黑板上的粉笔画都有些掉色了,颜色黯淡,远不如刚刚画好时的鲜艳。

      孟睿也拿来一个黑板擦和她一起擦了起来,粉笔灰肆虐飞扬,落在衣服和头发上,大片粉尘在阳光下漂浮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沉落下去。

      虽然掩住了口鼻,但还是有细小的粉尘钻了进去,钱浅忍不住咳嗽了几下。

      “哎你别动!”孟睿突然探身上前。

      钱浅轻轻咳嗽着,下意识将身体往后一缩,戒备地盯向孟睿:“你干嘛?”

      “你头顶,全是粉笔末...”孟睿用手指了指她的头发,又失笑道:“你吓什么?我还能吃了你啊!”

      “哦。”钱浅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头,又伸出手去拍打着自己的头发。

      孟睿跳上后排的一张桌子坐好,手里把玩着黑板擦,不耐烦地嘀咕,“怎么还不回来?拿个粉笔这么慢?”

      这个人,真是一点耐性都没有。

      “你就等一会呗,反正你回家也没事干。”

      “谁说我没事干了?好久没打球,我手都痒了!”

      “看不出你还挺多才多艺啊。”

      “那当然了!”

      又开始臭屁了,钱浅不理他,转过身把黑板擦刚积上的粉笔灰又往黑板上拍。

      “喂,你在家都玩什么?”孟睿好奇的声音从后面响起,“别告诉我你什么都不玩,就知道学习。”

      钱浅不用回头,就知道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定又是一副欠扁的表情。

      你才什么都不玩只知道学习呢。

      每次听到这样的话,心中都会有些不爽,明明学习是一件值得表扬的事,可是被一些人以别有意味的语气说出来后,就会感觉自己在他们眼中,仅仅是一个木讷无趣的书呆子,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

      孟睿看钱浅半天不回答他的问题,也不理他,就知道她又把自己当透明人了。

      “你听见我说话没?”孟睿说着顺势拿起桌上的白色粉笔,掰成一小截一小截地朝钱浅扔去。

      “你浪费!”钱浅立马心疼似的蹲下身去捡掉落在地上的粉笔头。

      她对粉笔有着非同一般的情结,从小学低年级开始,钱浅就很喜欢收集五颜六色的粉笔,也喜欢粉笔写在黑板上时粉末簌簌掉落的感觉。
      她曾经用偷偷收集来的粉笔画出了心中那条最美丽的人鱼公主。

      钱浅人生中的第一本童话故事书,是一本薄薄的,五颜六色的故事书,封皮的上方只有四个烫金大字——海的女儿。

      故事书是她四岁时爸爸送的生日礼物,钱浅还记得当时幼小的自己第一次看到这本书时,满心的惊喜和激动,只是封面上的图画就让她移不开眼,高兴地满客厅扑腾,妈妈在卧室听到她的声响忍不住笑,“有那么高兴吗?”

      小钱浅点头如捣蒜,光着小脚丫飞奔到妈妈身边,一脸如获至宝的表情,她指着封面上的小美人鱼,激动而感叹地说,“妈妈,你看,她好美!”

      翻开的那一页,是一片蓝色的大海里小美人鱼仰头望着王子的样子,彼时窗外寒风凛冽,阳光透过云层直直地洒了下来,照耀在小美人鱼和王子的身上,他们散发出的金色光芒一下子带着小钱浅来到了那片蔚蓝的大海。

      那片承载着故事开端与结尾的大海。

      她很爱很爱小美人鱼,那本崭新的故事书在后来被钱浅翻了无数遍,她能清晰地记住每一页的每一个字,还有那些五颜六色的插图,每一个公主身上不同颜色的鱼尾。

      她按照自己的心意给每一个公主都排了编号,红色尾巴的是大公主,蓝色尾巴的是二公主.....

      很多年后的梦里,依旧有一条小美人鱼,在钱浅的梦里游啊游。

      她是海的女儿。

      钱浅照着小美人鱼的样子拿着从教室拾回来的粉笔,在自己卧室的门背面画了一条小美人鱼,她自认为画地特别好,特别好看,好看到不能再改动它,多一笔少一笔她就不再是那样好看的小人鱼了。

      在他们一家三口还住在一起的时候,妈妈每次看到都会训斥她破坏房间,要动手擦掉。

      钱浅半是撒娇半是耍赖,缠磨着妈妈不要擦掉她的小美人鱼。并且跟妈妈夸下海口说,以后她要是成为著名画家这扇门就值钱了!妈妈被她缠磨地没办法,听了她的话好气又好笑地随她去了,不再管。

      后来他们分开,陈阿姨有一次进来打扫钱浅的房间,看到门后面的画,温柔地笑着说,“画地挺好看的,等阿姨有空的时候去给你买一些漂亮的画图纸,你在那上面画。”

      钱浅察言观色的能力与生俱来,并日益纯熟,于是她微笑着礼貌回答,“好的,谢谢陈阿姨。”

      陈阿姨出去之后,钱浅就用手心把门后擦地干干净净,奇怪的是,并没有多么难过,她之前是那么舍不得擦掉,可当它真实到来的时候,好像也没有多么舍不得。

      心情平静,上下左右一抹,门就干净了,只剩下被粉笔灰染地脏兮兮的狼狈手掌,将大拇指和食指、中指轻轻一捻,粉笔灰就簌簌掉落,很像小人鱼牺牲以后变成的泡沫,只是泡沫比她手上的粉笔灰要好看许多。

      或许她隐约明白,自己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了,剩下的,多失去一点,少失去一点,都可以无所谓。

      只是后来钱浅试着画过很多次美人鱼,再也没有那条画的那样好,那条美人鱼终究活在了她的心里。

      孟睿停下对钱浅的粉笔攻击,闷闷不乐地辩解:“谁浪费了?我只是无聊而已。”

      钱浅张口刚想说些什么,陆琳爽朗的声音就从门口传来,“我回来啦!”

      “来吧,开工!”陆琳晃了晃手中的彩色粉笔。

      孟睿跳下桌子,三个人开始一同画起了板报。

      相机如果在此时一拍,随便一帧都是漂亮的,处在好时光里面的少男少女们,本身就是美的一种体现方式。

      钱浅在楼道门口的不远处碰上了钱明瑟,她正提着几包盐和酱油,估计是被陈阿姨打发下去买的,风把透明塑料袋吹得哗啦作响,两人都看到了彼此,但谁也没有主动打招呼,一起沉默着慢慢上楼。

      到家后,家里只有陈阿姨一人,正在把刚洗好的梨摆在茶几上。

      “妈!买回来了!”

      钱明瑟将装着酱油和盐的塑料袋扔到沙发上,随手拿起一个梨就咬,牙齿和果肉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

      “爸爸不在吗?”钱浅环顾四周没有看到爸爸的身影。

      “出差了,”说完陈阿姨弯腰从水果盘里挑了一个最大的梨,递给钱浅,“钱浅也尝尝,这梨下午刚买的,又大又甜。”

      钱浅礼貌地笑笑,摇摇头又摆摆手,“阿姨不用了,我先回房间写作业。”

      她说完便走向了卧室,自然没有看到陈阿姨在背后狠狠地刮了自己女儿一眼,也没有看到钱明瑟对陈阿姨翻了一个不以为然的白眼。

      钱浅把自己扔在床上,仰面躺着盯着天花板发呆,不知该做些什么,爸爸要不加班要不就出差,能看到他的次数屈指可数,妈妈呢,自从婚礼过后钱浅几乎很少见她,虽然妈妈上周有打电话问她学习怎么样,生活好不好,邀请她过去玩。

      可是,她现在反而有些害怕,害怕见到妈妈,害怕自己没有办法跟妈妈像以前一样亲昵,她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和妈妈相处,或者爸爸或者陈阿姨和钱明瑟,又或者是她那个可恶的同桌,钱浅想到这里,烦躁地翻了个身,脸埋入柔软的被中,低低地说了一句,“烦人精。”

      从许多个说不出是什么的时刻开始,她就感觉所有的一切都跟之前不一样了,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了,没法假装他们所有人都没有改变,也无法假装现在的爸爸妈妈还是在全心全意地爱着她,更无法假装她的内心毫无埋怨。

      昨天杨苮祎提到她们小时候玩的公主游戏时,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公主。”语气决绝充满怒气,话音落地时杨苮祎和她都有些愣怔,两个人尴尬地沉默了几分钟,最后还是杨苮祎先把话题岔开。

      可是,为什么这么快速又自然地脱口而出了呢?

      她其实是当过一段时间的小公主的,在父母离婚之前,在爸爸妈妈再婚之前。

      小时候的她,真的是个嚣张跋扈的公主,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好像自己是一个了不起的女王一样,后来她知道了,她不是什么女王也不是什么公主,只是当时的父母都拿她当心肝宝贝疼,宠着她顺着她。

      她的公主名分不过是依仗着父母的宠爱,那种独一无二的宠爱。

      她那样自然快速地脱口而出,是不是因为自己心里其实是有怨恨的,她一直怨恨着,虽然说不在乎、没关系,其实怨恨和委屈都在一点点积攒着,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那怨恨和委屈竟然已经累计得这么多了。

      钱浅叹了一口气,悠悠地爬起来去写作业,翻书包时才发现自己的英语课本落在学校里没有带回来,犹豫片刻,打开房门走到客厅,对着还在忙碌做晚饭的陈阿姨说,“陈阿姨,我去一趟杨苮祎家,拿东西,一会儿就回来。”

      “好,早点回来,要吃饭了。”陈阿姨探出半个身子说道。

      钱浅点点头,跑了出去,陈阿姨虽然身着家居围裙,但依旧婉约,连切菜的样子都是温柔的。

      不像妈妈,做个饭像要把厨房炸了一样,唉,钱浅在心里叹一口气。

      其实可以找钱明瑟借英语课本的,钱浅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情,只是凭着本能的驱使去做一些不令她那么难受的事情。

      杨苮祎家和自己家之间就隔着几栋楼房,钱浅只需要用几分钟就能走过去,不过钱浅仍觉得遗憾,要是杨苮祎就住自己家楼下的话,那该有多好。

      钱浅敲门之后,是杨苮祎爸爸给她开的门,钱浅甜甜地笑,“叔叔好,我找杨苮祎。”

      “你好你好,先进来吧。”杨苮祎爸爸憨憨笑着,“你好”两个字是用普通话说的,可是发音并不标准,有些蹩脚,因此听上去怪怪的,不过钱浅仍觉得很亲切。

      钱浅走进来换上拖鞋,探头探脑地朝杨苮祎房间瞅,没人呀。

      “我在这儿!”

      钱浅听见杨苮祎的声音从隔壁卧室传来。

      “我在我爸妈的房间,快来快来!”

      钱浅推开门,看到杨苮祎正侧躺在她妈妈的怀里,脑袋枕着她妈妈的大腿,杨苮祎的妈妈正在给自己的女儿挖耳朵。

      “钱浅先坐,一会儿就好了,”杨苮祎妈妈温和地朝她笑笑,又伸手去打杨苮祎不老实的胳膊,“哎!别乱动!”

      钱浅笑笑,坐在一旁等着她们。

      傍晚的最后一点夕阳正在慢慢下落,黄澄澄的阳光漫在杨苮祎还有她妈妈的身上,杨苮祎的妈妈一边唠叨着女儿不讲卫生,一边小心翼翼地为女儿掏着耳朵。杨苮祎则老老实实地趴在自己妈妈腿上,但是眼睛却看着钱浅,朝她做着各种鬼脸。

      “一个小女孩,这么不讲卫生,你说谁跟你一样?”杨苮祎妈妈继续唠叨,表情和语气里充满嫌弃。

      杨苮祎嘿嘿笑着,对自己母亲嫌弃的唠叨已经习以为常。

      “啊!痛,妈你轻点!”杨苮祎呼痛,不满地大声喊叫。

      “好好趴着!”杨苮祎妈妈毫不温柔地把女儿抬起的头摁回了腿上。

      杨苮祎委屈地小声咕哝着,“更年期。”

      夕阳一寸寸地在房间里挪动,钱浅在母女俩的嫌弃和顶嘴中捕捉到了宠爱、关心和亲昵。

      这才是母女吧,很好的母女,钱浅觉得自己的鼻子有点酸涩,但她还是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怎么会不羡慕,她不知道有多羡慕,羡慕得接近于嫉妒,可是她还是笑了,发自内心地微笑,为自己好朋友的运气和幸福而感到开心。

      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如此幸运,她的好朋友有这样的好运气,她由衷地高兴。

      晚上的时候,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一片,钱浅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明天周六想去见妈妈却鼓不起勇气,她害怕自己的出现会打扰到妈妈的新生活,钱浅感觉自己的脑袋混乱成一团,心里却空空落落的,她还可以再去见妈妈吗?那家人会不会厌烦她的到来?她去见妈妈爸爸会生气吗?还是不要去了吧,会给妈妈添麻烦的......

      纷杂的思绪混着不停的小雨入了梦,梦中她看到自己拿着钥匙打开了门,可是家里空无一人,爸爸妈妈都不在,她拿起电话给妈妈拨号,可是电话号码却怎么都输不对,于是她反反复复地一再输入那串数字,每按一个数字,电话的按键就发出叭叭的声音,声音响成一片,可是输不对输不对一直输不对。

      最后她惊醒了,身上冷汗涔涔,钱浅愣愣地盯着天花板看,外面有汽车在摁着喇叭,声音尖锐刺耳,又是一个车位被占的愤怒者,车灯穿透过乳黄色的床帘跳动在卧室白色的天花板墙壁上,一块一块的不规则形状飘移闪现,雨下地更大了,雨水哗啦啦的声音和楼下粗鲁的叫骂声以及汽车警报的声音此起彼伏,随后混合成一团,融入在茫茫夜色中,最后终于沉寂。

      钱浅翻身坐起,披上了衣服,拧开台灯,橘黄色的光芒瞬间驱散了黑暗,她去拿桌上的水杯,脚丫踩上地板的时候,钱浅咬牙一颤,冰凉的木地板好像把冷气也渗入到了心里,她喝了几口水,感受着液体在体内缓缓流淌的过程。

      钱浅把水杯放回桌上,重新坐回床边,快速地眨眼睛和仰起头一动不动,哪种方法可以不让眼泪掉下来?钱浅试验着,然后她发现,都不管用,眼泪一样会掉下来,压抑许久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

      自妈妈的婚礼后,钱浅就没有再流泪,不是不想哭,而是她一直在隐忍和克制,隐忍住所有难以忍受的悲伤和无措,克制住自己的胆怯和泪水,一年多的时间,负面情绪铺天盖地地朝她涌来,她被压抑地动弹不得,但自始至终都一声不吭。

      钱浅知道班里有几个女生喜欢聚在一起讨论着每一个人的八卦,知道她们都说她很能装。

      钱浅觉得她们说得没错,她确实能装,她满嘴谎言,骗别人也骗自己。

      她在爸爸妈妈面前装开心、装懂事、装乖巧、装让人省心的女儿。

      因为不想让自己和他们都为难,尤其不愿看到他们为难又不得不去这样做的样子,她在老师长辈面前装乖巧懵懂,因为不想看到怜悯又略微带有探究的目光,她在同学面前装温和、装友好、装随和,是因为不想和她们起冲突。

      她装腔作势也好,装模作样也好,却从未给别人带去任何伤害或者阻碍。

      为什么她们仍可以理直气壮地暗自指摘她,用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鄙夷批判她?

      凭什么?

      难道她要和爸爸妈妈说,我一点都不开心,我希望你们不要离婚,就算你们分开了,可不可以一直爱我,我好希望你们能够永远爱我,最好是只爱我一个人,因为我一直爱你们,也只爱你们,我好希望自己能有个完整的家。

      难道她要和那些打着同情的幌子好奇地跑来看戏,又不失体贴地问她‘伤不伤心,陈阿姨对你挺好的吧’的人们说,“干你屁事儿吗?”

      还是要她跟以前的同桌王子苓说,“你能别到处乱嚼舌根吗?你能不要总是爱占小便宜借别人的东西不还吗?你知道自己有多讨厌吗?”

      她能这么说吗,能吗?她统统都不能说。

      因为她说不出口,所以他们就都欺负她。

      钱浅抹掉满脸泪痕,关上了台灯,屋子瞬间又陷入了黑暗,再伤心也一样要吃饭、睡觉、上厕所,她紧紧闭上眼,听着外面仍旧淅沥的雨声,努力进入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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