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亓官

38、拾叁 远遁之二上船

　　十六铺是诸多码头的一个总称，位于上海港最热闹的黄浦江边，国内客、货运航线集中于此，码头林立，船只比邻。此时正值一点多钟，日头最是毒辣，晃得人懒洋洋地，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即使在江边上也是如此。渔人、商人、水手、海员、码头的工人大部分都躲在屋子里纳凉，只有要买票的旅客才不辞辛苦地在日头下排队。还好在买了票以后，会赠送一把小扇子，那扇子的质量可怜得紧，绢纸薄得不象话，仿佛用力几下就会被风鼓破。但在这样的温度下，却也聊胜于无。
　　一艘不知要驶向哪里的船就要起航，登船的入口处几个警察把守着，骂骂咧咧对旅客进行搜身，只有一等舱和特等舱的旅客才不会享受这贴身的服务。本来他们也应该有日本宪兵监督，只是这些日本宪兵在国内大概不过是些农夫或者职员，来到中国有了高人一等的架势，自然也想得到高人一等的享受，他们没有上司监督，只有些下属，当然不会在日头下共患难。于是这时也不知道溜跶去了哪里。
　　季颂平领着三人沿着江边走了一阵，又拐进一个弄堂，进到一栋破旧的小楼里。那小楼外面挂了一堆牌子，都是各种各样的贸易公司、轮船公司。四人上了四楼，拐进一间办公室。
　　“请问，张渭清主任在吗？”季颂平敲敲门问。
　　仇菁菁退后一步，将手挡在脸上，忍不住想放声大笑。张渭清的实际身份是新四军一师后勤部军需科科长，是奉师长粟裕之命去上海开辟兵站工作的。他和她做过多次的军火买卖，两人熟得不能再熟。只是如今仇菁菁身处漩涡之中，不敢再相信别人，更不敢利用多年的关系。没想到山不转水转，居然又搭上了线。
　　那办公室是个套间，正对门放着办公桌，坐着四五个人，有男有女，有的在喝茶水，有的在看报纸，听到季颂平的话，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站起来问：“张主任出去了，几位有什么事吗？”
　　“哦。他什么时候回来？我姓古，委托他订了四张去青岛的船票。”
　　“哦，你是古先生？你好。你的事主任吩咐我了。”女人麻利地从桌子里翻出四张船票，递给季颂平，“这是你们的船票，下午三点钟起航。大约会在后天早上到。跟我来吧，我送你们上船。”
　　女人拿着报纸扇着风，领着四人下了楼拐出去，穿过那些卖烟的、卖糖的小贩，穿过那些卖花布的、卖桐油的店铺，来到一个码头。那里已经停着一艘客轮，上部漆乳白色，下部淡棕黄色，外表清洁美观，船首用中日文写着“三仁丸”三个字。
　　码头上已经有不少旅客排队等候上船，但还没有放行登船。不远地售票处也排着长队。
　　女人领着四人越过两条长长的队伍，和检票员说了几句，又让他看了看四人的一等舱的票。检票员点点头，挥挥手，就让四人提前上船了。女人任务达成，于是转身走了。
　　这情形引得等候上船的队伍一阵骚动。检票员用手指指点点，大声嚷嚷：“没你们事，没你们事，没到钟点呢。都排好了，这是公差。”
　　骚动轻易就被他镇压下去，只是仇菁菁几人感受到众人射在他们背后的目光和不平之意，颇有些利箭在后的感觉。

　　船上有四层甲板，一等客舱位于第三层甲板上。四人依次往上行去，发现船员们均不见踪影，不知道是还没到工作时间还是因为没到登船的时候。
　　走廊的漆略略有些陈旧，证明了船的年龄其实不低。地面微微发湿，应该是刚刚清理过。路上四人见到了厕所及餐厅、读书室、休息室、吸烟室等相较其它船只更为齐全的设施，却毫不惊奇。冯坤宁和季颂平是都留过洋的，仇菁菁自小就围着船打转，当然不以为意。到是童小瞳年纪不大，历练却多，对周边也处之泰然，让三人暗暗称奇。
　　一等客舱是两人一间，四张船票正好分属对着的两间房间。冯坤宁刚想着不妥，季颂平已经塞给仇菁菁两张船票，然后推着冯坤宁进了房间。
　　房间内宽大舒适，除了两张床外还有沙发。床上是弹簧床垫、白被单套、枕头、羊毛毯等，还有待客用的小方凳、茶壶、茶杯，床边摆置烟灰缸和痰盂。
　　冯坤宁没心思看这些，坐在床边讷讷地说：“让他俩住在一块不太好吧？”
　　季颂平把行李一扔，往床上一躺，舒服地抻个懒腰，不以为意地说：“有什么不好的，难道让我或者你和菁菁一起住吗？”
　　冯坤宁讪讪地说不出话来，呆了一会，还是坐不住，随口说：“我出去转转。”
　　他走到门口，抬脚却不想走，想了想，还是敲了敲对门。
　　“谁啊？”仇菁菁问，过了一会才把门打开。
　　冯坤宁越过她的肩头，看到两人什么东西也没收拾，童小瞳老实地坐在床边，脸上带着红晕，不知道是热的还是晒的。他旁边床上一个明显的屁股印，一看就是两人刚刚坐在一起。
　　“有什么事吗？”仇菁菁问。
　　“这个……”冯坤宁看看童小瞳，压低声音说：“你们两个住在一起不太好吧？要不我找人换一张票？”
　　仇菁菁瞪他一眼，说：“有什么不好的？我们正好研究研究怎么开锁。”
　　“可是……”冯坤宁心想，他是男的，你是女的，虽然他的年纪不大吧，可是也已经是青春期了，正是对女人产生幻想的时候。这住在一个屋，难道就不危险么？
　　理是这个理，话却不能这么说。难道说你不要勾引小弟弟或者不要被小弟弟□□了？那还不让她打出来。他犹豫再三，也没想好说词。
　　“哎呀，好啦好啦，瞎操心。”仇菁菁可不管他想什么，只是往外推他，“都歇会，累了一上午了，一会再聊。”
　　冯坤宁无奈地打道回府。
　　他躺在床上心中烦闷，看着旁边的季颂平躺在床上，似乎又要睡了，于是再次起来，准备在船上转转。在门口他特意站了一站，却没听到对门里面有什么动静。
　　他随便走着，也不看指示，只在那如迷宫一样的走廊里乱转，居然发现了一个电影室。他满怀兴趣地进去看看，发现里面不止能放电影，还有个小型舞台，大约能容纳一百人左右样子。
　　他在空无一人的电影室里坐了一会，渐感无趣，转身出去，又转到甲板上。
　　日头仍然浓烈，黄浦江上船只来来往往，偶尔有悠长的汽笛声鸣荡回响，让人萎靡的精神略略一振。江边一线泊船如林，客船、货船犹如巨兽般静卧，各式小舢板穿梭其间，岸边码头上卸货的工人不知道都从哪里钻了出来，开始如长龙样川流不息。旅客们刚刚开始登船，一种异样的热烈与喧哗。冯坤宁不喜欢码头边的嘈杂与繁乱，逡巡着走向另一侧。
　　在他身后，两道目光紧紧跟随着他。
　　一个是正在登船的老者，他身穿新疆人常穿的民族服饰，戴着一顶小帽，露出黄白相间干枯的头发。细看就会发现他拥有大而深陷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如果不论装扮，到和外国人差不多，尤其是那双眼睛，眼珠子如同绿宝石一样。一个警察正在对着他上下搜身，他却毫不在意，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船上正在行去的冯坤宁的背影。
　　另一道目光隐在队伍的最后，那里是一个戏班子。几个青年正坐在行李上打牌，他们人多，也就不急在一时，反正等旅客全上了他们才上，时间还早。其中的一个女子正对着三仁丸号，她在冯坤宁向这边望过来的时候微微低头，却在他转过身去的时候抬起头，放松地吁了口气。
　　冯坤宁不止在三层甲板转了一圈，而且去了上层和下层，每层都转了转。他一直呆到轮船启航，这才悠悠然地往回走。快要回到自己客房的时候，忽然想到那个电影室，刚才他经过的时候没有注意，不知道电影什么时候开播，会播几场，想到仇菁菁最爱看电影，于是又转身去寻找电影室。只是刚刚是随便转转，具体路在哪里他已经忘了，不得不一条条走廊重新走。
　　冯坤宁走过一条走廊，眼光下意识瞄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他眼睛微微眯起，在人群里左右闪动，希望能看得更清楚一些。只是走廊的灯光并不是很亮，来来往往的人更不少，一下子很难看清。
　　他慢慢缀上去，从电影院的门口经过，随意扫了一眼，发现海报已经贴出，居然不放电影，而是一个什么艺友座谈会的组织演的京剧。
　　他匆匆而过，出了舱门，阳光大盛下，正看到那个绰约的女子与男子已经相随走到拐角。那个位置远离交通线，只要有人过去就会立刻惊动他们。男子藏身在里，女子只露出半侧身影。黑色的浓密发丝，贴耳而齐。蓝色的旗袍包裹着姣好的曲线，再也不见小时的青涩。
　　冯坤宁的眼中流出一丝温暖，笑容也更为和煦，青衣、青衣，他轻轻哼了一句西皮二六板，“冯坤宁在船舱把驾等，等候你青衣到此，咱们谈、谈、谈谈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