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大学日常纪事》满吔

1、今天开始练合唱

　　仲秋，热。

　　一年一度的宫廷合唱大赛又要开始了，大红纸张贴在东西十二宫门前。
　　梨时宫阶前站满了洒扫、茶房甚至粗役的宫女太监，穿藕色宁绸衣裙浅碎花青鞋、头顶翠花的大宫女青青，直身端着架子，操着一口不好懂的南腔给下面人打气。

　　“贵妃娘娘说了，这回我们不争第一，不要第二，至少不可以在其他宫面前丢了面子！”
　　“我们要好好练！至少拿个前六吧！”

　　眼皮一掀，特凶的样子，

　　“从今天起，大家执勤结束以后，晚上吃了饭，就去北小间的阁里练！娘娘会随时来抽查！”

　　下面有人吵嚷，

　　“这可怎么练，我也不会唱啊。”
　　“下勤就来，那可不累死了。”

　　云云。青青可不管，挥手让他们干活去。一扭身进去给贵妃回话。

　　下了工的宫人都战战兢兢的，挤缩在北阁里，和自己认识的窸窸窣窣的说话。
　　一会儿，青青领着人进来。是两个穿褐衣的太监，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都挺白。次是梨时殿里，叫人闻风丧胆的孙嬷嬷，她长一对吊梢眼，眼白多，爱颦颦，两嘴上下一碰，就得吐出骇人的话来。阁里立时没了声儿，大家都缩着脖子不敢开腔。
　　孙嬷嬷这回笑盈盈地，介绍那两个太监：

　　“这两位是畅音阁的，大家这个月就跟着好好唱。”

　　顷刻又将脸一板，手一下拍在案上喝道，

　　“人家是忙里抽闲，给我脸面，被我请来教你们的！”
　　“你们可别给脸不要脸，我丑话说在前面，谁要对这两位师父不敬，我这儿可有你受的！”

　　底下的鹌鹑们又将头一低，讷讷叫他们师父。

　　孙嬷嬷这才满意了，挥手叫他们开始练曲，自个儿弓腰腆脸跟着青青去贵妃面前领功。

　　这夜，是鬼哭狼嚎，绕梁不绝。

　　“十——五——从——军——行——”

　　“八——十——始——得——归——”

　　教唱曲的太监大菜盘子——胖的那位——把眉头一皱，两手背在后，从这一边踱到那一边，侧着身从各人身边挤过去。脸上的沟壑夹死野蜂。

　　“你们唱的不行啊，第一句就跑调。”

　　他用手指了好几个人，
　　“你、你、你，你们挨着，互相把对方给带跑了。”

　　底下的宫人一下沸起来了，把大菜盘子说话的声给盖过。大菜盘子和小李公公——瘦的那位——又急又气，尖着嗓子：

　　“你们别说话啦！”
　　“你们说话的声音比唱歌的，大得多得多啊。”

　　说时迟，一只高底宫鞋从门外飞了进来，不知道砸在谁头上，激起来一连串的哎哟喂。
　　孙嬷嬷铁青着脸从门外冲了进来，一脚高一脚低，她支着那只没穿鞋的腿在空中一阵乱蹬，是老鸡起飞的姿态，一遍拉伸踢腿，一边把脸狰狞最大化：

　　“你们不给他俩面子，就是不给我面子！”
　　“你看看你们都是什么人啊，啊！”
　　“唱个曲儿都不会，你们能干什么都，啊一个个的。”

　　孙嬷嬷往前两步，手使了狠劲拍在桌子上，并不怕将它拍散架的架势。她极是恨铁不成钢地又作势要踢人，一个螳螂伸腿，一曲一收、在半空用力一伸。把空气踢得猎猎作响，第一排的几个小宫女缩抱在一起，战战栗栗眼泪汪汪。
　　大菜盘子眼明手快一下讲她拦腰抗起，往外拽去。孙嬷嬷仍不依不挠地，声嘶力竭地攻击他们的「不堪入耳」，喝骂声砸在门板上，像半夜夜叉来敲门。
　　李公公翘一个兰花指，

　　“诶呀你们别怕。”
　　“你们孙嬷嬷是心情不好。”
　　“她平常呀——”

　　“她平常也这样。”
　　下面不知哪个小太监接话，又一阵热闹的哄笑。小李公公也跟着笑。

　　不知多时外面得动静停了，北阁里又咿咿呀呀开始十五从军行。

　　至于那只高底宫鞋。翌日孙嬷嬷在泔水桶里发现她的时候，又插着腰气沉丹田南来北往地乱骂一通，污言秽语绕梁不息。
　　来往的小宫人一咬耳朵说：

　　孙嬷嬷昨火气那么大，是因为——和她对食的太监，掰啦！

　　由是，孙嬷嬷骂人更使劲——穿插在参差不齐的尖嗓、哑嗓、破锣嗓子里的，愈来愈多是孙嬷嬷独树一帜翻着花的慷慨激昂：

　　“你们这都是什么玩意儿啊！”

　　这日是旬例的假日，可夜里的合唱练习并没有休息。几个放假的小宫女，穿鸦青色的小褂、踩软底修鞋聚在廊下的阴影里翻花绳玩，见此来的稍早些的小李公公便不愿同太监一伙掷骰子、喝掺水黄酒、搓花生米这些了。
　　小李公公生得白净，平日里最是温柔，宫女们也愿意挨着他玩。他扫过小宫女的手，忽地“哎呀”一声。

　　“你们也太不爱惜自己了，瞧瞧这一双双手，啊，可怜见的。”
　　“贵妃是日日罚你们做粗活不成？”

　　带头的小宫女脸上一赧，立刻将手背在身后，

　　“我是贵妃宫里端茶水的。”

　　小李公公捉住她手腕，又带到自己眼前，细声说，

　　“我们虽比不上娘娘们尊贵，可也不肯自甘堕落的。”
　　“往日里要用温水净手，再拿细棉布擦。春日里晴好的时候，捡了那些娘娘们不用的花搅成汁子。”
　　“若在主子面前得了体面，或有些牛乳或有些蜂蜜的，也可漏那么两滴在里头。”
　　“这般做成一小罐，日日敷来。才让这双手啊——”

　　小李公公将自己的手递出去，展览一般地在这一圈小宫女眼前掌过，才洋洋得意地抬了个笑。
　　他好精致的手，后头有小宫女嚼舌头，

　　“与青青姐一般的手呢！”

　　要知道青青可是贵妃身边最得脸的，这下更让小李公公翘尾巴了。他忙不迭地向小宫女们分享哪个园子角最偏僻，花又多又香的。小宫女们凑着头听他。
　　这一发不可收拾又说道洗头啦、洗衣服每季该掺什么香露，或是什么颜色的衣裳搭什么鞋、什么香囊，什么样式的收拾配什么发髻…
　　小李公公都能说出个一二来，小宫女们纷纷惊叹道，

　　“好厉害啊！”

　　便有胆子大的悄悄红了脸，拆了自己垂着的香囊递过去，要让小李公公点评一二绣工。

　　这时候，刚从娘娘殿里出来的孙嬷嬷一个箭步上前，一把将香囊劈夺下来，又扔回小宫女手里，她叉着腰嚷嚷说，

　　“干什么干什么！青天白日的在这儿。”

　　她横眉冷对，

　　“敢在这儿私相授受，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孙嬷嬷的指甲养的极好，修的形状也好看。可这会儿落在小宫女的眼里十成是十把小尖刀，要来剐她的脸了。小宫女一跺脚，把香囊胡乱揣进怀里便跑了。
　　孙嬷嬷又睃巡一圈，

　　“我瞧瞧还有哪个下了脸皮的货色成日里尽想着这些事呢？”

　　小宫女们作鸟兽散，把花绳都落在了廊下。
　　李公公同她对视一眼，也不好意思地敷衍一笑，迈腿便冲向太监堆里，埋头搓花生米了。
　　孙嬷嬷哼了一声，往回走两步，一顿，又将花绳摸在手里，钻回殿内去。
　　是隔日，便有人传：

　　孙嬷嬷要与小李公公对食，才不让小宫女们接近小李公公的！

　　咿咿呀呀交头接耳地抓着这新闻不放。
　　孙嬷嬷狠狠将窗户一推，提气要骂，廊外的人又忙逃窜。

　　又隔日，又有人传：

　　小李公公是养心殿大太监的菜户。

　　小宫女们心碎了一片，更怨怼孙嬷嬷了——要不是她想强占小李公公，他怎么会去投奔那大太监。

　　此后几日，小李公公来教曲儿的时候都见小宫女们泪眼朦胧地盯着他，颇觉怪异，偷偷拉着大菜盘子问：

　　我是哪儿招惹她们了？

　　大菜盘子偷偷在他掌心摹了个“孙”，小李公公便缩缩脖子不敢再问了，也顶着两只泪涟涟的眼继续教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