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爱晒太阳的修狗

14、各有各的伤

　　四点，众人都在熟睡中，突然一首响破天际的“爱情买卖”刺穿众人的耳膜直达灵魂深处，整节车厢的人都醒了过来，一时间手机铃声和旅客的咒骂声一起谱写了一首“夜半歌声”，而手机的主人陈大壮慌忙接了手机，在周围吵杂的咒骂声中只说了一句“哪个兔孙子打扰老子睡觉”后便再无声息，片刻后手机滑落在床铺上发出一声闷响，对面已经挂了电话，而陈大壮则泪流满面哭着喊着对我说：“杨老弟，俺儿子……出车祸了。”我也不知道陈大壮为什么会对我说，也顾不上思考为什么，我的思绪完全被“车祸”两个字死死锁住。我觉得我应该说些什么，搜肠刮肚了半天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不善交际或者说坚持不交际的我第一次觉得怀疑自己的坚持是否正确，此刻我莫名的想要帮助这个陌生人，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做。上铺的陈大壮嚎啕大哭，下铺的我蜷着腿抱着膝盖不言不语，对面的女孩一边哄着被吵醒的孩子一边抹眼泪，韩清风那边却没有动静。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这趟旅行会这么波折？还是生活本就这样波折？我确定我依然是那个自私的我，我担心陈大壮跟我说的下一句话就是借钱，也担心有人发起什么无聊的捐款，我不想理会别人的事，可我却又清醒的认识到——如果陈大壮早我借钱，我很可能会借给他。我也不知道一向独来独往只顾自己的我，为什么坐了趟列车竟然会有这种变化，自私的完全不会顾忌他人的我此刻为什么会这样？多少年了我不是一直那样走过来了吗？为什么？
　　陈大壮哭了好久，稍微平复后便开始嘟囔，我不知道他在对谁说话，我只是静静的听着，或许他只是想要倒一倒心里的苦水，对谁说并不重要。而此刻的陈大壮，褪去了白日市侩的嘴脸，露出了一个农民最淳朴的样子，倒更加惹人同情。
　　“俺生在农村，俺娘身子不好生了俺之后没多久就走了，俺家就俺一个独苗。原本就是在农村也应该是被宠着的，但家里实在太穷了。俺到现在还能记得小时候每到下雨天，俺和俺爹都要拿着盆一盆一盆的往屋外舀着水，没办法，茅草房的房顶雨一浇就透了，下雨天一宿一宿的不能睡。俺家在俺村里挺有名，不为别的，就为家里的‘命’——俺老奶生了俺爷没多久就走了，俺奶生了俺爹后也一样，俺娘生了俺之后又是这样，村里传的俺家克媳妇儿，嫁谁也不能嫁给俺家。俺家的地是租的，俺从小跟着俺爹种地，俺爹想让我上学，但是家里没钱，租地的钱也不便宜，俺也不想上学就想种地、赚钱、买肉吃，俺小时候家里一年只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上一顿肉。俺十三岁那年俺爹跟着前村老刘头他儿子去城里打工，不让俺去俺就闹，俺爹瞅着没办法了就把俺也带上了。俺爹在工地搬砖砌墙，俺就跟着搬沙搬水泥，那时候赚钱的门道没现在多，俺又没文化，只能跟着俺爹干体力活，日子倒也过下来了。直到俺十八那年，俺爹给人平地的时候被房顶的预制板拍在下边，人当场就没了。那天原本应该是俺在房里头平地，俺爹让我在一边歇着他去干，结果……俺当时吓傻了，站着一动也不动，看到工友们把石板抬一边我才想到要过去，却被工友拦在怀里不让去，怕吓着我。俺不管、俺死撑，从工友怀里撑开跑过去，看到俺爹……后来工头赔了两万块钱就再也找不到人了，俺不知道该找谁评理，也不知道该咋办，一起干活的工友们凑了一千来块钱塞给俺，让俺想开点好好过着，俺觉得不能就那样算了，但俺真的不知道咋办啊。”
　　“给俺爹办了事，俺拿着剩下的钱跑来广州，给厂子里染过布、给小区里当过保安、给饭馆里刷过盘子，直到遇着个老乡便跟着人家继续给人盖房子。俺那老乡有一妹子给人当保姆，到工地给她哥送过几次吃的，俺俩就看上眼了，没多久就结婚了。她哥百般看俺不上，就因为俺穷呗，俺是穷可俺对他妹子是真的好！得亏俺那老乡不知道俺家的‘命’，不然更不同意把亲妹子嫁给俺嘞，呵呵～没多久俺媳妇儿就怀上了，俺媳妇儿生娃那天俺心里特别不踏实，结果俺媳妇儿给俺生了个儿子，却把自己的命给丢了。俺拼了命的赚钱给俺儿子买奶粉，卖力干活养活俺儿子，俺虽然挣得少但还能保住俺爷俩的命。看着俺儿子一天天长大，俺干活累点、受点伤都不算啥。杨老弟，其实……俺其实撒谎了，俺儿子没在西安上大学，而是离家出走去西安了，俺这趟就是去找他的。俺想着不能让孩子没学问，俺这些年搁城里头吃了太多没学问的亏、上了太多文盲当——俺被骗着买过啥基金，想着给俺儿子存点钱，结果被骗了；俺带儿子去城里吃那个麦得劳，不会点，让一边的人好一顿嘲笑。俺想着俺儿子得上学，不能跟俺一样啥都不懂，处处让人看低几眼，有文化了就不用当苦力了，就能跟你们文化人一样坐屋里干活。可是俺儿子不是那块料，小学蹲了两级都没毕业，后来跟一帮小混混搞一起了，俺知道后气得抽了他一顿，小兔崽子直接给俺离家出走了。要知道他会……俺当初就不应该抽他，他这样是俺没教好，应该抽俺自己啊！那车应该撞俺啊！俺儿子才十七啊他还小啊！你来撞俺啊你别撞俺孩儿啊！俺还行过善呐！俺见义勇为救过掉河里的小孩，俺还搁网上给一个农村女娃娃捐过钱啊！俺就想做点好事给俺儿子多积点德，让他平平安安的。为啥啊！不是说好人有好报啊！为啥啊！”
　　听完陈大壮的故事已经是早上七点多，半个晚上没有休息的众人却好似并不困，车厢里议论纷纷，大家都尽量压低声音讨论着：有说孩子可怜的，有痛骂司机的，还有上升到全民素质的，此时每个人都好像法官一样“宣判”着这个社会的不公之处。早餐开始供应，广播里播放着早餐的种类，众人讨论了一阵便各自散开忙自己的事——没有捐款、没有安慰，好像刚才实在集体做梦一样，只偶尔有一两个人还在议论着安全教育的问题。韩清风淡定的起床、洗漱、吃早点、敲电脑，像一个局外人一样做着自己的事，我突然想起昨夜他对我说的话，本能的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生怕他继续昨晚的话题。但老话说得好——该来的，躲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