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说》非习

5、05

　　自碧落瀑而下，蜿蜒而出的篆河平稳的朝前缓缓流动，一路直下，在碧泉郡同起河短暂交汇之后，穿越维州，终于到达了狴笏最大的郡县——奈落郡。
　　奈落郡下辖夜、宛、昊、阳、菊五城。以绉郡为例，郡以郡守为首，各城行政自理，军政由城都尉辖理，城都尉直接受命于郡尉，郡尉掌各郡郡兵。狴笏六郡中唯奈落、绉二郡视其资望，另立郡太守，位于郡守、州刺史之上。郡太守所在的太守府，恰恰就在奈落郡上方的宛城中，旁临郡中最大的湖泊——岁寒湖。正是一片山青水绿、地灵人杰之所。
　　与尚武的八州所不同的是，六郡的太守大都是以商出身的人物。民间传言，若作奴，当作世家守财奴；若从仆，当从豪族刺史兵。小至四十八城内的芝麻官，大至皇都内把持朝政的权臣，无一不是由这八州六郡家族所出。这其中的豪族，说的是八州；而世家，说得便就是这六郡六大世家——修、容、薛、柳、鲁、徐。
　　奈落郡现任郡太守修夙夜身后的修家，手下的商号便占了狴笏所有商家的三分之一；绉郡的鲁家，占了余下的三分之一。余下的那三分之一中，碧泉郡的容家就独占八成，余下那两成便由那薛、柳、徐家平分。可以说，在州、郡内，太守和刺史便是那土皇帝，跺一跺脚，地皮都会抖三抖。
　　只是这位奈落郡现任的土皇帝，却正被那收养二十余年的义子骇得浑身僵硬，在外人看来面容严肃的脸上只余下一片痴呆和茫然，手中的茶杯一个没拿稳就摔在了地上，杯盖滴溜溜的顺着青砖石面滚出去好远。
　　“……义爹，杯子碎了。”淡淡一瞥地上的残骸，绮苫赟好意提醒道。毕竟那可是世上仅存完整的一套蓝玉翠蝶杯——不，现下已经是不完整的了。
　　“那无所谓。”挥了挥手，曾经价值连城的残骸就被当作垃圾一般给下人扫了去，修夙夜正了正面容，轻咳一声，问道：“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请义爹回了严家的那门亲事。”
　　“不是，上一句。”
　　“严小姐不适合作修家的主母。”
　　“再上一句。”
　　“……”抬眼看了看义父，绮苫赟平静的说道：“孩儿想请义爹为孩儿前去提亲。”
　　对了，就是这个！
　　修夙夜不自觉坐直身子，习惯性的皱眉，问道：“你确定是说，要我为你提亲？”
　　“是。”
　　“赟儿……你确定不改变了么？提亲可是大事。”
　　“是。”
　　“不，赟儿，你再好好想想……”
　　“孩儿已经很肯定了。”打断了义父的话，绮苫赟缓缓地说道：“孩儿知道这原本是义兄的亲事，先于兄长成亲已是不敬……何况……若义爹不同意，孩儿也只能……”
　　“那没关系！”修夙夜摇了摇头，“不过是门亲事，澜儿不会怎样。”
　　“……那么是义爹顾虑到……所以不方便替孩儿提亲么？”绮苫赟含蓄的问道。
　　修夙夜重重一声冷哼，“若不是看在你面子上，我还有必要忌惮他么？你一日是我的孩子，便是了一辈子，我谅他也不敢对这多说什么。”
　　“……那么是义爹认为严小姐不适合作我的妻子？”
　　“不是。那都不重要。”修夙夜定定的看着他，“你能将我当作你的义爹，让我去提亲，没这更能让我感到安慰的事情了。重要的是……赟儿，你当真是要娶她做你的妻子么？”
　　“……孩儿不懂您的意思。”
　　“你这是第二次对我说想要什么东西。赟儿，你当真是喜欢那个女子才决定娶她的么？婚姻大事，不可儿戏啊！”
　　喜欢，那是什么？
　　绮苫赟紧紧握了握手，想起怀中的那方绣帕——昨天，那个名义上还是他未来大嫂的女子，终于含羞带怯地邀他前去小叙。
　　他只不过是故意在她的面前出现了几次而已，至多只是应了她几声，她便以为自己对她有意？
　　当今中贤君的幼弟，果真比修家长子更具吸引力么？
　　果真不愧是严家的小姐。
　　他在心中冷笑，这样他也不必觉得什么愧疚了，尽管他从来没有。
　　那女子，本就是不配做修家主母的。
　　“孩儿确定……她只能嫁给孩儿。”绮苫赟正视着义父，一字一顿地说。
　　定定得看了义子半晌，修夙夜忽然苦笑一声。
　　“我本以为那是中贤君的玩笑，没想到居然成真。”一边说，修夙夜一面从怀中抽出一卷黄绢，抖了开来，上面正是绮苫赟再熟悉不过的字体。
　　“年前去宫中时，中贤君就嘱咐我说。若你三月内说要娶妻，便交予你这个——”
　　修夙夜将黄绢交给绮苫赟，他低头看去——
　　赟弟，固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然卿无迹已久，兄至今不能释怀。所谓孝，自当以父母为先；所谓终身大事，自也当安抚家中之后方可操办。若欲娶妻，请将小妹寻回，兄自当亲自操办弟亲事。
　　卿归家前，娶妻一事，万勿再提。

　　无双阁，娥兰厅。
　　白皙的脚掌在巨大的鼓面上灵巧的跃动，脚踝上细小的金铃微微晃动发出悦耳的响声，翻越的紫色裙装跟随着激烈的动作不断的舞动。
　　“啧，怎么跳成这样……”
　　“就是，脚掌软绵绵的……感觉好差哦……”
　　忽而，如骤雨般的鼓点嘎然而止，仍旧剧烈喘息着的胸脯与静止的动作形成鲜明的对比，露出白皙肌肤的纤腰，微不可见的，慢慢转动着。
　　“天哪……那个眼神……真是……”
　　“我说，这位姐姐多久没有……咳咳……被人点名了？”
　　长睫扇动着欲语还休的邀请，纤腰舞动的幅度开始增大，搭在臀线上的金色褡裢也随之开始震动起来。双手交错变幻着不同的动作，鼻尖轻微的喘息仿佛就围绕在人的耳边。音乐声也随之变的缠绵起来，勾引着观看的人脑中的浮想联翩。
　　“这玩意儿……就是翠翠的那个？”
　　“真……真夸张……”
　　“完全和翠翠的不能比么！”
　　“如果说翠涟的那个是极品的话……这个简直差太多了！”
　　“算什么，艳舞么？”
　　“咳……似乎是……”
　　“差太多了么……”
　　厅外，两名女子蹲在地上，不时对着厅内的情形发表评论。
　　“天哪，那只色猪都快扑上去了……”
　　“真难看……”
　　“衣冠禽兽啊……啊啊啊，衣服都破了。”
　　“没品。”
　　脸上蒙着面纱，身着大披袖女子外裳的舞娘站在这两人身后，凛冽的目光用力地瞪着这两人——却丝毫没有被察觉。
　　咳咳。
　　“笑儿啊，姐姐今天算是教你一课，将来做女人绝对不能作她这样的，钓男人都没个本事，活像八百年没见过男人似的。”
　　“……我想……我不会用到这招吧……”
　　咳咳咳咳。
　　“难保，有空的话不乐意跟我学跟小翠儿学也不错啊，你没看韩梓那臭小子被钓成什么样子？”
　　“那个……跟钓完全没有关系吧？”
　　咳咳咳咳咳。
　　“没有么？”
　　“韩梓纯粹是忠犬个性使然吧？”
　　“……此话有理……”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两人身后的舞娘烧着脸怒视着这两只八卦的喜鹊。
　　越说越不象话了！
　　“……笑儿，你昨儿个着凉了么？”
　　“没有啊，怎么说？”
　　“没着凉怎么嗓子不舒服似的？”
　　“没有啊，嗓子不舒服的不是姑娘你么？”
　　“我以为是你……”
　　那刚刚咳嗽的是谁？
　　两人面面相觑一会儿，忽然同时转过身——
　　双手叉腰的瘦小舞娘正虎视眈眈的站在那里，熟悉的一对绿眸燃烧着冰冷的怒火。
　　咽了口口水，苦笑同时浮上两人的面庞。
　　这下惨了……

　　“凤姑娘。”
　　“嗯~”
　　“您是无双阁的楼主吧？”
　　“似乎仿佛应该的话。”
　　“无双阁的所有姑娘们……包括那些下人们，都以您马首是瞻。”
　　“不敢不敢。”
　　“无双阁的规矩似乎也是您订下的。”
　　“好像是这样没错。”
　　深吸一口气，翠涟努力镇定的缓缓出声：“那个笨蛋女人姑且不论，您觉得您方才那种做法妥当么？”
　　眨了眨眼睛，凤娘笑意盎然。
　　“照你这么说，似乎真得有点……”
　　“整个无双阁的姑娘可都是跟着您学的，哪有姑娘会客的时候让别人在旁指手画脚窃窃私语的——声音还那么大，您担心别人听不见是不是？”
　　声音开始有些咬牙切齿了。
　　“不是不是。”
　　“您是最近闲着没事非找些事儿出来是吧？凤姑娘，您当楼主的时日也不短了吧？！”
　　“不短不短。”
　　“还整天说要把如意坊给挤垮了……您这样不以身作则怎么挤垮如意坊——我说您能不能别再笑了？！”终于忍不住从座位上跳起来，翠涟气势汹汹的指着凤娘怒喝道。
　　与单笑儿对视一眼，凤娘终于忍不住喷笑出声。实在不能怪她没有悔意，翠涟现在的模样打扮简直是太可爱了——可爱到令人忍俊不禁。
　　一袭舞娘的装扮恰好的包裹住了翠涟瘦小的身材，蜜色的肌肤在深深浅浅的绿色映衬下显得秀色可餐。脸上蒙着一层鹅黄色的面纱，与额上悬挂着的淡黄色宝石相映成趣。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面纱上方那对绿得漂亮至极的双眸了——这装扮任谁看了，都只会为这名舞娘的天生丽质而惊叹。
　　“别笑了！”狼狈的瞪了这两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女人一眼，翠涟徒劳的讲宽大的舞袖挽起，尽管那过一会儿便会顺着丝滑的布料散落。“笑什么笑？！”打扮成女人就那么好笑么？！
　　“不……不是……”痛苦的忍住笑声，看到翠涟几近喷火的双眸，凤娘还是有些忍不住，没办法，越是知道舞娘装扮下本人火爆的性格，就越觉得他此刻的境地真是悲惨又好笑。
　　“真得很好笑啊。”单笑儿却是在一旁不怕死的插嘴道：“尤其是刚刚路过的几个猪哥，天……都流口水了！翠涟，你不做女人真是可惜了！”
　　大致猜到所谓“猪哥”是什么意思，凤娘忍不住暴笑出声。
　　“闭嘴！”翠涟的额上几乎看得见挂下的黑线，“别跟我提那些傻子！”不分男女的傻子……呕……想到刚才那些男人的嘴脸他就想吐，翠涟终于忍不住开始要扒下身上的衣物。
　　“不行，我受不了了，再这样下去我非发疯不可！”有哪个男人受得了一天到晚被别的男人垂涎的！
　　“小翠翠，你不是答应我了要帮我撑场子的么？”凤娘立刻垮下了脸来。
　　“我不管了，我本来就不想答应的。反正你们这阵子也赚了不少了，够你家那群姑娘学得了。”
　　“那就没工钱了！”
　　“笑儿的够了。”
　　“那……那我不让笑儿做了！”
　　斜眼看过去，翠涟略带鄙视。“你舍得么？”
　　“……”不舍得，凤娘悲哀的想到最近宽了一寸的腰围。
　　没话说了吧？翠涟回过头继续手上的动作。他受够了！下次再也不进城了，每次进城都得扮装，总有一天他会因为这种事情而被逼疯。
　　“别介啊，可惜了不是！”单笑儿立马飞速冲过去阻止他，“翠涟，千万别这样！你千万别责怪自己！”
　　“哈？”略有些痴呆的，翠涟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要知道，美丽不是你的错误；垂涎美丽的你，也不过是他们的本能。他们错只错在，不该当着你的面流口水罢了。”单笑儿面容严肃地说道，“何况，既然都让那些猪哥口水过了，为什么不穿回家让韩梓也口水一下呢？要在已经丢失的便宜上搏回利益啊！”
　　沉默。
　　一炷香。
　　两株香。
　　三炷香……
　　慢慢抬起眼睛，翠涟黑着脸瞪着单笑儿。
　　单笑儿慢慢的后退。
　　凤娘开始慢慢弯下腰，双手挣扎的捂住腹部，肩膀隐隐的抽搐起来。
　　“……”
　　“………………”
　　“…………………………”
　　“笨女人你给我过来！我今天非扒了你的皮不可？！！”随着一声怒吼，大厅的混战开始了。
　　“救命啊~~~~你别过来！欺负表婶是忤逆犯上！我……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让你表叔揍你屁股……你你……救命啊~~~~~~~~~~~~~”
　　“啊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哎哟……我不行了……救命……啊哈哈哈哈……别打了……哎哟……”
　　“小姐……小姐小姐小姐……小姐不好了！如意坊的人来了……小姐——”冲进厅里的环儿，话还在嘴边就被面前的景象惊呆了。
　　她高贵美丽气质优雅的小姐，正不顾形象地坐在地上捂着肚子大笑。而另一边，煮的一手好菜的单姑娘正狼狈逃窜，身后的则是举着凳子杀红了眼的翠涟。
　　这算什么？
　　打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