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佯谬一九九九》咸鱼青空

100、第 100 章

　　所有人都在回收站外，发射程式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老王说，爱莉改写了自己，将自己的身体变成可以容纳下电磁波的宇宙级别电磁武器载体，简言之，她既是枪，又是子弹壳，微波炉的能量则将作为内里填装的火药及弹头。
　　“以后还会有爱莉吗？”李梦问道。
　　“当然会有，只是这里没有了——”老王沉吟片刻，“不是很好解释的事情。”
　　“算了，不问就是。”
　　我开始怀念这个与我有过几次对话的人，或许是因为她曾经变成恋人的模样了吧。我有些追悔莫及，应当与她好好作别的。我不禁想到，这以后她会去哪里呢？她的意识，她那具洁白的躯壳和体骨，会不会继续以时间为方向，向着哪里继续着她的旅行呢？还是说，她也会永远的留在1999年这个平面，一次又一次体味着人类的终点呢？哪怕穷极一生，我想我的大脑也不会猜透她在想些什么。就像她的计算无法概括人类，人类替她编写的程式，也只不过是她身体中很渺小的一部分罢了。
　　很遗憾诸位不能理解我的思想，爱莉曾这样说。
　　而我说了什么？
　　我说，很遗憾，你也永远不可能成为人类。
　　这话说的有失偏颇，我还没来得及向她道歉，解开这个误会。爱莉无需成为人类，她不必成为人类。
　　这个那个的，总之，祝你好运吧，爱莉。我在心里说，再见，再见。
　　也祝您好运，先生，祝人类好运。爱莉或许会这样说，说的再准确些，往后见面的可能性小于百分之零点零零一四。
　　没多久，我们的身后传来足以使人耳聋的巨大嗡鸣声，那声音只持续了一秒钟，我们目力所及，范围内所有的光亮就被尽数褫夺了。市镇躲进了山峦的黑影中，人类的活动轨迹被淹没，时间犹如静止。唯独远方的山峦还固执的停留在天际线上，干枯而生硬的贴在像是让人刷了钢笔墨水那样的夜幕中。
　　随后声音继续响起，以固定的频率运转起来。
　　视网膜在调整过后，能够看到更多的星光了，就连对星空不甚懂行的我，也能认出一两个星座来。这感觉，如同我们夺来城市的电力，供给给了银河中的星光。
　　天地初开一般的静默，我们都抱着最后一次的决心在看着星空，就连张小芸这样的大烟枪也也没有抽烟，四下一片清寂。
　　很快，我们就知道，我们不是唯一观赏着这片星空的人。
　　面目完全相同的男人们——十进制外星生物——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他们犹如被饥饿和对领地的渴望使得面目狰狞模糊了的兽。数量非常之多，几乎各个方向都有，实在是太暗了，根本无从分辨到底有多少来客。男孩与女孩心领神会的各自搬着一箱可乐绕去了后方，李梦被老王抓着领子带进了房间里。她喊了一句，
　　“天行者！”
　　老王锁好了门，对我们说情况并不乐观，但这时候我的大脑近乎于一片空白，我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办法。
　　暴力，这被我摒弃且深恶痛绝的解决问题的方法，是唯一的方法。
　　我屏住了呼吸，把手伸进口袋里，取出了手枪，解开皮套，感受着金属的质感和分量。脚边是一整箱可乐，我们的子弹也都全部用可乐泡过了，并且做了一定的改造，变成杀伤力非常不足，但放射性相当可观的霰弹。夏天就要结束了。
　　老王和男孩还有女孩负责回收站后的方位，我和张小芸守在了前端。从这时候开始的事情，逐渐失去了现实的分量，我的行为和思想都被扩大成巨型的投影，只看局部，甚至什么也看不出来。我重复着上膛，换弹夹，扣动扳机，泼洒可乐这几个动作，并看着无数十进制生物在我面前化作泡影，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仿佛哑剧的一个片段，有着被预先设定好的程式化的美感。作为一个夏天的落幕演出，再合适不过了。该结束的，刚开始的，这一个夏天的事情也终将伴随着可乐的气泡告一段落。
　　我并没有自己正在拯救人类命运的实感，相反，我觉得我像个看客，像个只剩下理智的空壳子。我的非理智部分正在变成暴力的代理者，他要替我开启铺满了毁灭和再生的路。而真正的我却在一边看着，看着非理智强大起来，那样一来我就有了逃避下去的理由，就有了借口。我绝非懦弱无能，并不是，我只是有更强大的部分，就交给他去做好了。
　　这样就可以吗？
　　等我回过神时，他已经冲到了我的面前。那张脸并不是不得要领的脸，而是我自己的脸，是我。我的身后是成片正在挣扎着消亡着的影子，是消费型社会食物链中充当连接的零件。他毫无疑问是我，身形，五官，那张冷漠的面孔。
　　我很清楚我应该怎么做。也只有我能够做到。这可不是哪门子的哑剧，这是一个仪式。接下来，无论如何也要我出场了，我必须出场，我必须是进入新世界的人。
　　那里还有人在等着我，不是在我的内部，而是在外部。在满是诱惑充满危险的外部世界。我在迷宫中走的够久了，我不是二维生物，不是生活在擀面皮一样平面世界中的纸片。
　　向上看。
　　这是我的武器。
　　我将枪对准了我自己，用枪打脑袋必出血，我用力扣下扳机，子弹穿透了我的前额，有血。不错，有血流出来，等着我的是真正的正确，我已然回到了现实的国度中，回到了用枪打脑袋必然出血的国度。
　　这是他们的最后一人。
　　身后的嗡鸣声还没有停止，地上如入冬后第一场雪的清晨，随处可见不干净的白色，声音和光慢慢回到我的神经中，毫无疑问，我正在呼吸着现实的空气，周身也有了现实的重感。那些纸片一样的本体还在以极其诡异的方式活动着，应当没必要去管了。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劳，遂向后退了几步，跌坐在门前的椅子上，揪起一瓶可乐，一停不停的喝干净了。张小芸来，分给我一支烟，她用打火机替我点燃。久违的见到了光，我们都觉得刺眼，不由得笑出声来了。
　　“还打算戒？”她问我。
　　我很贪婪的吸了一大口，细细品着口腔里不快的回味，是焦油和燃烧废料的苦味，间杂着烟草淡淡的木质和奶油的甜味。
　　“戒。”我说，“回去了就戒。”
　　“辛苦了，谢谢。”老王对我们说。
　　我们都没力气回应，我摆摆手，张小芸则一动不动，烟还夹在手里，眼睛却闭上了，她的腕子抽动一下，烟掉在地上，青烟徒劳的升起。她睡着了。
　　老王和她的两位年轻人还有很多事情要忙，没顾得上我们。
　　我和李梦一起把张小芸抱进屋子里，注视着她的睡颜，李梦说，真是个大美人儿啊！我说，你往后也一定是。她没好气的哼了一声。
　　那之后，我和李梦坐在门口的椅子上，静静地等待着天亮。似乎等了很久，似乎只用了一瞬间，那期间说过什么话吗？记不清楚了。总之心里的不快感正在慢慢消失，开始口渴，开始肚子饿，脑袋也愈发清醒起来。
　　世界末日的第一天，太阳带着不无嘲讽的表情，像个躲在母亲身后的顽童那样，俏皮的从既定的方位摇摇晃晃的升上来。这意味着，有很多的事情必须开始，同样，很多的事情也要结束了。
　　今天和昨天的界线到底在哪里呢？
　　世界末日没有到来，外星人的舰队也没有到来。地球一派和平景象。
　　1999年7月18日，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个夏天也将马上走到尽头。
　　“睡一觉？”我问李梦。
　　“是啊，睡一觉吧！”她说，“应该能睡个好觉。”
　　“我想也是。”
　　我们在日出时深沉的睡过去了。
　　至于明天，我昏昏沉沉的在意识的边疆想道，明天说不定又是另一个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