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瑙劫》柳青陵

7、第二章·英雄

　　说这段话时，风海灵将墨敛歌的语气学了个十足，顾风睫不觉莞尔，她一个花朵似的姑娘，板着脸学墨敛歌的狠话，到底在气势上差了一截。然而，此时风海灵的心思，却绝非顾风睫可以了解。五年之前，她就听过关于他的故事。她那时候还是无忧无虑的天真少女，惯于崇拜英雄和侠士。在兄长风海渊的口中，这个曾经一人一骑从敌军中凯旋而归的男子是那么英武绝伦。国内关于他的战报不断传来，大捷，然后又是大捷，她满怀欣喜地搜罗着关于这个男子的一切消息。帝王崩驾新君登极，他回都了，他受封了前丞相的宅子，他要跟随皇帝去祭天……

　　于是她趁兄长生病不能护驾之际，偷偷地跟去了。

　　那是多么冲动的事情。她从兄长的房间里找到了一套禁军护甲，那护甲严严实实地把她整个人包裹在里面，她偷偷跟随文武百官，来到炎崆圣山脚下——

　　后面的一切都让她猝不及防。第一次惊马，她得到了来自他的拥抱，还有为他裹伤时的怜惜和幸福；而第二次惊马，她只见到他淋漓的鲜血蜿蜒滴落，隔着虚无缥缈的青空，滴在她的裙裾，刻在她的心底。

　　她只是想离他近一些，谁知道却害得他身受重伤，命悬一线。若他真因此而逝，她万死也不足以赎罪了。这么想着，风海灵的手越发轻柔，唯恐不小心的抖动，牵扯到顾风睫的伤口。“后来呢？”顾风睫微微舒气，漫声问道，“太医不是说我无救？”

　　风海灵的眼圈蓦地红了，一双清凌凌的墨黑眸子，泪珠如珍珠滚落：“太医悄悄告诉过我，他是死马当活马医，幸而圣山草药颇丰，陛下亲自领人去寻回几味珍贵药引，配着宫中秘制的丹药，一股脑儿给你灌下……”风海灵一下哽住，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揉过，隐隐作痛，若不是顾风睫正好好地躺在她面前，她定会嚎啕哭出来。

　　顾风睫怔住，即使在以往的岁月，也曾有人为他落泪，但从没有这一次来得震撼。也许是刻在心上的那抹玛瑙色泽，被这泪水一洇，分外光亮起来；也许是那个落泪的女子，将他锁在心底深处的记忆一一翻出，他变得软弱了……顾风睫不觉伸出手去，慢慢拭擦风海灵满脸的泪水。那一刻，他忘记了风海灵以民女的身份，被赐予了后妃或者朝中重臣乘坐的驷马帷车。

　　“有你这样裹伤，风睫只怕是再不想复原了。”墨敛歌悄步走进帐篷，不冷不热玩笑着。风海灵臊红了脸，顾风睫也尴尬不已，慌忙抽回手，挣扎起身要向墨敛歌行礼。墨敛歌冷冷道：“你还逞能，还不好好躺着！我可不想千辛万苦找回来的药，白白喂给死人吃了。”

　　顾风睫牵嘴一笑，深深地望了墨敛歌一眼，道：“陛下，臣不会让你失望。”墨敛歌回了顾风睫意味深长的一个注视——他们心意相知，只这一个对望，就交换了太多外人不明白的讯息——

　　他们都可以为对方付出生命，但，有一些东西，不可以分享。

　　墨敛歌转向风海灵，问她：“你可愿意进宫？”虽是问话，可他那口吻，分明是毋庸置疑的命令。那令出如山的君王，任何一个炎崆子民都不能拒绝，谁都不能预测，逆了君王的心意，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然风海灵，那看似柔弱的女子，清晰地答道：“民女不愿意。”

　　空气静默，似要凝滞一般。墨敛歌徐徐道：“无妨，朕赐你一道行走金牌，往后你想进宫，只管来便是。”风海灵谢恩接了金牌，默默退立在一旁。气氛又沉默下去，风海灵不敢抬头，她知道，那两人灼灼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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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休息了几日，顾风睫的伤势渐好，他原本就筋骨强健，在太医刻意调理之下，已然可以承受旅途颠簸。墨敛歌见他好转，立即下令回宫，一路回宫再无他事，顺利回到炎崆都城。一进城，墨敛歌便吩咐左右送风海灵回家，自己则亲自将顾风睫护送回府，批了他一个月的假期，才转回宫中。

　　闲在家中，顾风睫很不适应，他习惯了戎马生活，一旦无事可做，就浑身不自在。到第十天，顾风睫实在闲不住了，换了朝服，径自入宫面见君王。墨敛歌不在宫中，听随侍太监说，他一早就换了便服，独自出宫去了。

　　顾风睫顿觉失望，辞了太监出宫，随意在京城繁华的街道溜达。街上人群，熙熙攘攘，顾风睫挑着人少的巷子走，弯来弯去，竟看到墨敛歌带着两个女子，停在一处旧宅前面。其中一女子，身着镶红银缎盘丝小褂，石榴红的细绢襦裙，中间一条月白绫子的宽带束腰，用大红丝线绣着百蝶穿花图样，与墨敛歌并立，正是风海灵。另一女子则是一身简单素净的布衣，用鹅黄的丝绦在腰间系了个结，远远地跟在两人后面。

　　心仿佛被锋利的刀划开，未见一滴血又飞速愈合。但在电光火石间，顾风睫感到，失掉了珍而重之的某种东西。他们在笑。墨敛歌此刻敛去了一身帝王的锋芒，只剩下一个平凡男子温和又不失气度的微笑，而风海灵脸上的笑容，如婴孩一般，单纯、快乐、且满足。顾风睫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从他们的表情可以推知一二，他们相谈甚欢。

　　难怪这些日子，风海灵不曾来探视……顾风睫遽然而惊，他怎么想到了这节，十日来，他“醒也无聊，醉也无聊”的情绪，竟是因为他没有见到风海灵？

　　没有人可以回答顾风睫，连他自己也找不到答案。与此同时，风海灵也在问自己：这段日子墨敛歌天天登门造访，殷勤到一向粗心的风海渊都察觉了异状，问她缘由。她能告诉兄长，炎崆的君王有意于她，而她不愿意？她已经任性过一次，那次没有触怒帝王，是她的幸运，谁能保证还有下一次？君王之怒，足可诛灭九族，甚至他也不能幸免。

　　不得已敷衍墨敛歌罢。她原不是如此优柔之人，可陷在爱的漩涡，不由得就瞻前顾后起来，尤其，她的这个决定，很可能改变顾风睫既定的命运。

　　事实上，说是敷衍，很勉强。卸掉君王身份的墨敛歌，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显得温和可亲，但他常用一些很奇怪的问题问她，比如他们现在所处的巷子十几年前都有谁住之类，这让她无法回答，只有笑。墨敛歌也跟着笑。

　　“陛下，要是你这样上朝堂，恐怕就没有臣子会怕你了。”风海灵笑道。

　　墨敛歌心血来潮，突然问：“那你想看我在朝堂上的样子吗？”风海灵正待拒绝，墨敛歌又替她拿了主意：“就这样，我回宫安排一下，过些日子让你进宫。你就充我身后的当值宫女，可以看得很清楚。”

　　风海灵为难道：“这样不好吧。”墨敛歌却不容她拒绝，转头对素衣女子命令道：“到那一天，我要你和灵儿一起进宫。”那素衣女子名唤孙嫣，是风海灵的闺中好友，自打前些日子家里出了事，就投奔了风海灵。她对着墨敛歌一施礼，恭敬回道：“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