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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九章·尊严 ...


  •   内宫中,一片清晓,浅红的朱槿在绿叶的枝头妖娆盛放,顾风睫不敢看那一树繁花,低头疾步穿过花树。微风轻动,几片花瓣落在顾风睫肩头,衬着他的黑衣,益发显得娇艳逼人。

      “好一幅风动花落图!”顾风睫身后传来清脆的赞叹声,正是风海灵缓步而来,“摄政王不好好把玩此等美景,急匆匆是要去哪里?”

      顾风睫蓦地止步,转身望着风海灵笑盈盈的脸,答非所问道:“你不是防备着我么,为何又将大权交到我手上?”风海灵伸手接住一瓣落花,悠悠道:“累了,倦了。天下始终是你们男人的,我不如专心教养彦和。”

      顾风睫研判似的盯住风海灵,想要借着她的神情,来判断她话的真假。然而,他很快发现,她的心思根本无从判断。曾几何时,那个喜怒溢于言表,温婉妩媚却又敢爱敢恨的女子,已经变得这般高深莫测。她所做的事所说的话,似乎都是矛盾的,可这些东西串起来,仿佛又归结到一个终点。偏偏就是这个终点,他猜不透是什么。

      “你不必怀疑。”风海灵把玩着手中的花瓣,维持着脸上的笑容,“我不是说过,给你十五年的时间么?从那时起,我就想着寻个机会,把权力交到你手中。只是,有一点你要记着,彦和一满十五岁,你就得把大权交还给他。”

      顾风睫郑重答道:“那是自然。”

      ***************

      言出无悔,自那之后,顾风睫掌控了炎崆权势十五年。

      在各种传说里,延祚年间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人,他性格阴鸷暴戾,犹胜当年的庄肃帝墨敛歌。除此之外,他还有酗酒的恶习,传说从北漠快马运来摄政王府的货物不是其它,而是成坛成坛的烈酒。但他不好女色——因没有正式地立过摄政王妃,于是甚至有人传说他好男风。但那都只是流言罢了。他本人并不在乎这些流言,我行我素,一手把握朝政十五年,漫长的执政生涯中只坚持了一件事情。

      当顾风睫取得本属于风海灵的权力,他立即下令,所有进驻北漠的军队与工匠,不再三批撤走,而要在半月之内全部撤离,绝不许任何人羁留北漠绿洲,违者立诛不问。

      在这十五年间,几乎所有违逆顾风睫命令,提议扩充军力,进军世乐或北漠的臣子都被降职罢官,甚或下狱流放,只有陈唯是个例外。在顾风睫在一月内,三次下达“封闭机关坊”的命令。第一次,方猎、陈唯和几位重臣极力反对,但他们除陈唯外,很快就陆续被流放到西南边远之地。第二次,众臣不敢多言,只有陈唯慨然反驳。到第三次时,群臣皆伏身在地,用不大的声音附和顾风睫,唯有陈唯,当着满朝文武,放言抗命戟指怒斥,激烈之下竟脱口带出一句:“所谓摄政王亦无非一国贼而已!”

      其时白玉阶下百官震悚,陈唯独独于俯伏众臣间昂首直立,宛如孤标清鹤。他身形清瘦,但挺身一站,煌煌天光之下那么一个寒素身影竟自有威严气势,教人难得轻侮。

      而顾风睫亦并不答辩,将放在身旁王座上的幼帝襁褓抱起,走到陈唯面前。满朝大哗,至此陈唯无可再辩,只得跪下向帝君叩了一个头。顾风睫即命退朝,又令陈唯单独留下来。

      陈唯并不惊惶害怕,只是盯着那个将他扣在晟德殿内的人。他想接下来这个人会呼召殿前金吾卫,不需要什么刻意吩咐,只要一声咳嗽,甚或一个暗示性的眼神,他就会在殿上被当场杖毙,或者被囚入九重沉狱,从此度过永无天日的生活。

      或者他可以跪下来?不是向那个襁褓里名义上的君主,而是向着这个实际上的权力操控者,炎崆的摄政王。如果他肯向着这个人弯曲自己的膝盖,伏下自己的脊椎,低下自己的头颅,吐出求饶的话语,把前额磕在白玉阶上……

      他会获得宽恕。顾风睫心机深沉,并非冲动行事之人,既然说过要给他十五年时间,那只要他肯低头去求恳,怒火平息的顾风睫不会计较他一句冒犯的话。顾风睫需要一个世袭太史令来续写炎崆的历史。如果他表现出自己的懦弱,那么顾风睫完全可以轻描淡写地笑一笑,从此不再追究,就像从靴底放过一只小小的蚂蚁。

      他也只是一只小蚂蚁而已。

      但是,如果小蚂蚁也有自己的尊严呢?

      哪怕是甘愿被踩死的尊严?

      他向着殿上的金銮龙座微微地冷笑着,带着一点不甘自弃不屑求饶的骄傲,还有一点狷狂放肆背后的悲凉。他深知自己只是这么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小小太史令,没有权势没有身家,只有一身不合时宜的史家傲骨。这是他在这个浊世里唯一可以自傲的一点东西,纵然在别人看来,所谓“宁死不屈”,只不过是一个荒唐的、一文不值的笑话罢了。

      陈唯倔犟地抿着嘴唇。他知道自己面临死亡只有咫尺之遥,在这样的情况下,说“不怕”其实也只是一个笑话。他一直在发抖,虽然只是轻微的颤抖,但是无法控制。他其实也会怕死。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忽然想笑一下。他还很年轻,未曾结婚,没有子女。身为居住在炎崆帝京里的五品官员,他甚至没有真正地享受过帝都的繁华,那些秦楼楚馆酒绿灯红,对他来说都是那么遥远的事情,在他二十岁的生命里,没有舞姬艳酒,只有孤笔青灯。

      他想起他读过的一卷一卷的史书,那些沉重的卷册带着灰尘积存在木架上。在炎崆的撰史馆里排列着几百座木书架,它们一行一行延伸下去,幽暗油灯之下,仿佛永无尽头。

      史官们写这些东西是为了什么呢?没有人会傻到出钱买这些书,一卷古史的市价远远不如几行艳词。大多数情况下,这些书卷甚至不会被史官之外的人读到,连史书的主角,那些帝王将相们都不屑于去读这些艰难晦涩的字句。对于他们来说,历史只不过是已经年老色衰的名妓,纵然曾经辉煌煊赫一时,但是亦已经是老去的徐娘,皴面落齿白发苍苍,更无人会去加以顾盼怜惜。他们只会去追求更加美艳的妖姬,那便是权力。

      在这个混乱的年代,权力永远都比历史更让人着迷,它代表着荣华富贵生杀予夺。像顾风睫这样的人,即便是在史册上留下国贼的名声,也无法改变他对权力的热望。权力永远最是鲜活艳丽,光芒四射,谁拥有了它就相当于拥有了一切,一句话即可以让人上攀九霄,下堕十狱。这样炽红烫手的东西有无数人在追求,为此不惜付出自己的膝盖,脊椎和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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