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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一章·祭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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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坛高矗,车驾推进到坛下数十丈的时候,忽然间远处有唏律律一声马嘶,蹄声自祭坛外的长街上隐约传来。顾风睫脸色略微一变,此处地势僻静,护卫严密,绝不致有人纵马奔驰。但轻微蹄声正自渐响,似乎有一骑正从百丈外策马奔至,跟着便是外围护卫的惊呼喝斥:“快拦住!”“不好了,马惊了!”“莫冲撞了车驾!”
周围的圈子乱了起来,急促蹄声已经响到群臣身边,顾风睫纵身而出,一手拨开挡在身前的碍事文官,闪身到车驾之前,正看见一骑骏马狂奔而来,声威惊人,马背上还伏有一人,不知生死。他顾不得多想,探手一把绰住了缰绳。
马匹暴躁之时力量甚强,饶是顾风睫见机绝快,身手捷锐,一个不稳当还是被惊马带动了两步,一眼看见马臀上烙有炎崆军骑专用的火焰印记,方知道这并非善挽辕马,而是禁中军马。
炎崆多年战事,国内数郡均征召马匹以供军用,但是禁中军马一概选用北扬郡雄性烈马,此等马匹经骟割后体力仍旧极其充沛,性情亦不如寻常骟马温和,专供少数骑军装备,亦是驰名祖洲的军马品种。眼看奔马已经触及帝辇车身,顾风睫大惊失色,拼命回拉,只怕那马撞翻帝辇,前日刚刚落了大雪,倘若墨敛歌从车里跌出来滚得一身泥水,以他的心性一旦发作起来,恐怕这里连臣子带护卫人人不得好死。
记忆里拉着缰绳的时间,漫长得无法计算,事后回忆起来,顾风睫难以相信自己竟然有力气撑持如此之久。双方僵持在那里,马嘶连连,然后他看见车帷掀开了,墨敛歌的脸自车窗里露出来,若无其事地看着他与那匹奔马角力,轩长墨眉一挑,笑吟吟问道:“爱卿曾有八百骑斩杀五千敌军的战功,竟不能对付一头畜生么?”
饶是顾风睫无暇分神答话,也已经臊得脸上通透。好容易手中劲力少松,奔马似乎已经被制服,不再狂躁挣扎,马背上有人低微呻吟了一声,顺鞍具滑跌下来。顾风睫不及反应,顺手扶住了。那人在原地被带了半个圈子,跌倒在他的怀里。
一个温温软软的身子,带着沁心的芬芳气息。禁军装束下水蓝外衫,雪白里衣,黑发凌乱,玉簪半横,抬起的一张瓜子脸,容色清艳,足可倾城。顾风睫愣了一下,猝不及防的两双眸子对在了一起,他感觉他跌进那深不见底的两汪潭水去了。
恍恍惚惚,有旧日的影像纷沓而至,影影憧憧,杂乱无章,带着挥不去的血色,撞在顾风睫毫无防备的心上。多少年了,他以为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心痛,无数战阵的历练,让他早已学会了心冷如铁。然而,这双偶然间对上的陌生眼眸,却轻易地控制了他,叫他只想沉溺其中,不再醒来。
溺水的感觉没有持续多久,那人从他的怀里惊慌挣扎出来,仓皇回首,正看见炎崆帝君墨敛歌探手挑着半幅车帷。隔着朦胧的晨曦,墨敛歌见到一个女子的身影,体态轻盈风流,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起来,迎着晨光飞舞。他似乎呆住了,但是愣怔的时间只有那么一个刹那,又恢复成高高在上的君王。顾风睫回过神来,脱口问道:“什么人?”
那女子不知道如何回答,惊惶间退了一步,正值身后典乐大臣赶上前来,厉声喝道:“何方女子,竟然纵马冲撞御驾!陛下有什么损伤,耽误了祭天,炎崆的国事你可担当得起么?该将你打入刑部天牢,等候处斩……”
顾风睫掀开了整个车帷,墨敛歌便踏出车辇来,轻微咳嗽一声,沉着脸打断了典乐大臣的话:“爱卿既然知道祭天耽误不得,那还不从速安排!这处罚杀人,原不是你管的东西。”
典乐大臣吃了一惊,抬头看一眼天色,出了一身冷汗,当即狠狠剜了那女子一眼,引着墨敛歌来到祭坛之前,自己率先俯伏跪拜,群臣一起跪倒。墨敛歌踏着石阶,一步步走上那坛顶去。坛上高处是炎崆守护神,掌管战争与文明的火神圣焱的石像,一个美艳的女子广袖宽衣,飘然逸立。墨敛歌俯伏在石像之前,口中低声祝颂:
“祖洲神遥,自在飘渺。
古鳖遨游,天地分迢。
东南西北,月清云薄。
地水火风,各辖一角。
大地丰饶,不死仙草。
火性纷嚣,炎崆器老……”
那是祖洲流传的上古歌谣,炎崆以火为尊,火神圣焱掌管战争与文明,因而历代炎崆君主均好武喜兵,认为是火神的旨意,墨敛歌亦不例外。顾风睫侧耳听去,隐约听到他还在祝祷其它事情。他心里明白,这一次祭天过后,战争的车轮即将再次滚动,无人能够阻止,战火将重新在炎崆与世乐之间燃烧不休。
身为炎崆的子民,既然纷争无可避免,他必将竭尽全力去助自己的部族获得胜利。身为最年轻的将军,未来的某一天,他将成为炎崆的支柱之一,率领千万军兵冲锋陷阵,勇往直前,克敌制胜,将自己的国家与民众掩护在弓弩与枪矛之后。这是他不可推卸的使命。
然而,又有谁知道,他顾风睫,也是另一个部族的后裔?在祖洲广袤的疆野中,另有一支血脉,构成了他生命的起源?流淌在血液里的宿命,是不是终究有一天会降临到眼前?
炎崆守护神,伟大的火神圣焱,如果战争不得避免,请你护佑我的部族……
而那另一位缥缈神祗啊,如果你能听到我的祷告,请你,也赐予那些无辜的民众平安吧……
他低下了头,默默祝祷。
良久天色渐明,红日已出,墨敛歌自祭坛上站起身来,众人都以为他祝祷已毕,谁料墨敛歌立在坛顶,高声祝道:“我炎崆争战多年,国力耗费。但火神圣焱已经佑护我国,炎崆北部地邻朔漠,砾金河发源于此,流经戈壁,沿河出产金沙无数,这是上天赐我的黄金宝库!墨敛歌在此为誓,从我即位起即开拓疆土,发掘金矿,我既为王,便要还炎崆一片富庶山河!”他转身喝道:“献祭!”
顾风睫伏在地下,心里一阵动乱,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本能捕捉到“朔漠”这个字眼。要知那北部朔漠地接炎崆,世乐两国,是祖洲北部最荒凉的地方,地域广大,气候干燥炎热,罕雨雪,少水源,多风沙,难于通行,却唯独有一条河流作为沙漠中绿洲的水源,那便是著名的砾金河。
砾金河是净河的分流,延伸至荒莽原和北漠,沿河出产金沙,与河底沙砾掺杂,是不可多得的矿脉河,但是因为砾金河滋养绿洲,绿洲中生存的是勇悍异族,骏马长刀来去如风,素来少与四国来往,是以各国历代帝王均未将开拓目标转向那荒凉瀚海。但是墨敛歌今日之言,分明是要将砾金河作为开拓的第一站了。
顾风睫心下雪亮,恐怕先河一开,北漠全境从此永无宁日。祖洲四国与北漠本来就并未完全隔绝,北漠中本有一条砾金走马道,道路沿砾金河延伸至北漠各个绿洲,早在四国未曾发生战乱之时曾经是著名的经济通道,往来商旅络绎不绝,但是自从战火弥漫,炎崆与世乐这两个接壤北漠的国家刀兵相见,那砾金走马道沿途的繁华便也凋零殆尽。
现在,墨敛歌要重新打起这条故道的主意么?
一匹白马被牵到祭坛下,雪亮的利刃刺入动脉,鲜血喷涌而出。墨敛歌接过装盛马血的一只玛瑙碗,那碗是赤玛瑙雕琢而成,晶莹剔透,碗与马血都是一色艳红。他转身站在石像面前,中指上蘸了血液,向石像的额头点去,然后再反手点向自己的眉心,如此仪式过后,便将碗中余血泼洒在祭坛中央,视为已经继承了火神圣焱的力量与祝福。
祭天已毕,墨敛歌自祭坛上缓步走下来,做了个手势,命令群臣起身,摆驾回宫。典乐大臣不识相,跟在墨敛歌后面叱呵道:“那大胆女子,幸好没有延误祭天,不然就把你当成祭品也弥补不了……”
墨敛歌怒气上涌,倏然回头,寒峻目光投过去,口气却散漫带笑:“爱卿好大嗓门,做朕御前的传令官何如?”
典乐大臣登时噤口,冷汗涔涔而下,咕咚跪倒,连连磕头,却连讨饶的话也不敢开口。墨敛歌不再理睬他,温言问那惊驾女子:“你是何人,怎会闯到这里来?”
“民女的兄长是陛下手下的骁骑都尉,今日因病不能前来……”女子垂首娓娓道来。顾风睫就站在女子旁边,一转头,就见到她的脸微微泛红,仿佛是闯祸后的赧然,又好似欲说还休的娇羞。
女子的语声清润,如同荷叶流露。顾风睫心中一动,几欲脱口而出:“啊——风海渊的妹子!”
骁骑都尉是主管禁军的武官名称,炎崆君主好战,武将多因战事进官,禁军也不例外。风海渊几年前还只是一名寻常的禁军队长,只因在顾风睫提拔将军那一役中,带队强突,冒死救援他脱出险境,得到墨敛歌赏识,故而级级拔取。
想到五年前那一役,顾风睫忍不住微微笑出来,眼前似乎又浮现出当时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