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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四章·闯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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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北漠的时候,龙骑军寂静无声——谁都没胆量在这个时候去忤怒主帅顾风睫。顾风睫的脸色一路上都阴沉得要命,一双黑得发蓝的瞳孔里似乎总有野兽一样的怒意在潜伏。
但没人知道他恨什么。他显然不是恨北漠,当然也不会是恨炎崆。这样的人不会去恨脚下的黄沙或者头上的天顶,那都是虚无缥缈,不值得恨的东西,于是士兵们都在猜测,他是恨某一个特定的人。
他们不知道他在恨自己。
晚上扎营的时候,由于在沙暴中丢失了很多辎重,虽然有从北漠补给的食水和征用的马匹,但是帐篷已经散失半数,许多士兵不得不挤在同一所帐篷里。顾风睫本来有自己独立的帐篷,却也不得不把洛蘅楚拉进自己这里来。
其时时节不过春季,沙漠气候多变,夜间尚寒,外面的风呼呼刮着,声音幽长凄厉,呜咽不绝,像是有人在夜色里长声歌哭。洛蘅楚哆哆嗦嗦裹了一件皮袍子坐在帐篷里,那皮袍很不合身,越发衬出他的削瘦。顾风睫斜靠在帐篷里半天没说话,过了好一会,抓过手边半空革囊扔过去:“冷就灌一口。”
洛蘅楚以为是热水,拧开了革囊小心翼翼凑到嘴边灌了一口,一股热流涌进喉咙,登时辣出了眼泪:“顾大人,你这是烈酒……”
“这是北漠特产的马奶酒。”顾风睫散漫着声音道,“驱寒的,不喝这个,怕你冻成冰雕……”
洛蘅楚哪里还敢喝,重新塞紧革囊,双手抱膝偎坐在行李旁边,上下牙齿冻得捉对打颤,得得有声。顾风睫眯了眼睛靠在帐篷壁上,过了一会儿,似乎已经睡去,肩上搭的长衣滑下来摊在地上。洛蘅楚看见了,过去想给他披好,不料顾风睫猛然张开眼睛,顺手把长衣抛了给他:“盖上!”
洛蘅楚吃了一惊,还想推辞,顾风睫已经毫不客气地把外衣盖在他肩膀上:“你是陛下派来的人,可不要冻死在这里。”停了一停,他又道:“你说过,机关坊研制了给龙骑军的铠甲?”
这句话勾起了洛蘅楚的兴致,他坐直了身子侃侃而谈:“古来甲胄,无非以铜铁连缀成片,覆盖身躯,甲薄则轻而无用,厚则重而钝行,两者难于兼顾。我思索良久,觉得甲胄之功,无非是以铁衣抵挡刀剑枪矛,与其覆以笨重厚甲,不如锻打成锁子连环,较为轻便,且柔软可卸力。重装骑军负重过多,马匹难以长久承载,如果减轻铠甲重量,则……”
他说得兴起,一时口沫横飞,手舞足蹈,等说过了一低头,看见顾风睫蜷卧在地,手中持了一只空的革囊,已经鼾声大作。洛蘅楚才知他醉了,看他白袷单衣,便准备将长衣盖还给他。一抖衣时,袖里不知道掉出什么物件来,叮玲一声响,洛蘅楚抓到手里,触手生凉,原来是一串隐约透明的彩石,晶透莹红煞是好看,且似乎坚硬异常。他心念一动,也不顾什么,手上用力扯断了线绳,顺手抓起一块石子钻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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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风睫张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被驮在马背上,龙骑军依旧在沙漠里蜿蜒而行,有人牵着他的马走在前面,认服色是龙骑军队长。他咳嗽着从鞍上坐起来,问道:“走到哪儿了?”周围便有军士回道:“已经又走了两天,快出沙漠地界了,估计下午就到戈壁滩,明后天能进了炎崆边界。”
顾风睫略微吃惊,在马鞍上扭身四顾,问道:“两天?我睡了这么久?洛工师呢?”
“洛大人在前面。将军您是醉了,又兼伤口有点发炎,有些烧……”
“哦。”顾风睫漫声笑道,“果然是醉得狠了。”他轻微踢了踢马腹,□□坐骑小跑着追到了前面的洛蘅楚身边。洛蘅楚回头看见他,喜滋滋道:“醒了?给你看个东西!”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揉皱的羊皮图纸来,上面炭笔纵横打着格子标明比例,中间是一架奇形怪状的机器,有一个长长的筒子。顾风睫疑惑道:“什么?”
“我终于找到材料了!这火炮最关键的轴心部分,以前都是用青铜制造,炮膛内里充填火药,点燃引线,威力惊人。但是它最大的缺陷是发射一两炮之后,炮身最灼热的地方,青铜会变形,火炮就失去了准头,变成废物。这是上一位机关坊负责人留下的图纸,苦于这个问题无法解决,因而这种天威之力才一直没有动用,可是我找到了新的材料!……你看这种石头!昨天我用最好的铸铁与它放在一起烧,不断往火里加牛羊的油脂,整整烧了四个时辰,到最后铁都熔软了,可是石头仍旧坚硬,顾大人,这是火炮最好的轴心啊!”
顾风睫慢慢抓起了那枚焦黑的石子。它的外表烧得略有一点晶粒化了,微微有些裂纹,像是结了一层硬痂,粗糙坚硬,但是抓到手里微一摩挲,依旧是说不出的沉凉。
“你动了我的玛瑙。”他低声说,“早知道如此,我就该把你留在那场沙暴里。”
他缓缓举起了佩刀。那柄刀不同于通常军阵所见的直刀,皇皇烈日之下,刀身微有弧度,一线白光在刀刃上跳跃着,游光敛色,刀柄上的莲花绽放在强光之下,竟然有些惨烈的意味。顾风睫的眼睛比刀刃还要锋利,仿佛燃烧的火焰,能把人都灼伤。他狠狠地盯着洛蘅楚。
凡是看见这个动作的龙骑军军士都停了下来,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部队,它的士兵们知道主帅的佩刀所指之处就是奔掠攻突的目标。顾风睫阴冷地盯着洛蘅楚的脸。他知道如果他把佩刀向对方指过去,那么这个年轻的文官就会被无数雪亮枪尖戳成一个比筛子还透明的东西,然后千万只铁蹄将把他踏成肉泥。
他盯着洛蘅楚的眼睛,沉重地喘息着,声音在喉咙里滚动,像是野兽在攻击前的低沉喉音。
而洛蘅楚根本不知道发生的事情,不明白那柄镶嵌着北漠月牙莲花的佩刀如果指在他身上是怎样的灭顶之灾。他只是抬起手来擦了一把因日头毒晒而淌下的汗水,笑道:“有敌人么?你干吗举着把刀——图纸怎么样?”
顾风睫的眼睛阴沉得可以杀死一头狮子,但是洛蘅楚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他的脸还很年轻,眼睛亮闪闪的,充满了得到认可的渴望。羊皮图纸在他的手里被风吹得不断卷动,上面那具狰狞的火炮如同一个碾碎信仰的梦魇。它将以铜铁为材,玛瑙为轴,火药为弹,用这个大陆上所有头脑里智慧的结晶击垮一切阻拦它的东西,轰隆隆地驶向一个不可知的新时代。
顾风睫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一头野兽终于在与整个文明的对峙中败下阵来。他哑着声音道:“好,好得很。”
然后,他重重地踢了马腹,转手把佩刀指向了炎崆的方向。
“全速回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