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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三章·生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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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第二天夜色降临的时候,无论如何节省,食水终于还是用尽了。顾风睫重伤未愈,心神憔悴,早就累得精疲力竭,伏在马背上撑持着。他不敢策队奔驰,生怕军马饥渴倒毙,只是放马小跑,马背颠簸之际,头已经昏昏沉沉,恨不得就此倒下来长睡一场,当做一切旅程从此到头。
可是他知道那不可能,否则他和这几千人的性命也就彻底到头了。他舔舔干裂的嘴唇,听见后面长队中一片呻吟抱怨的声音,夜色降临,火光如幕,隐约照出了前方一个干枯的影子。
那是什么?顾风睫抬目测了一下,约莫一箭地远近。他伸手一指,命令一个士兵策马去看。那士兵不久驰回,禀道:“是一棵快要干死的胡杨,周围有一圈骆驼刺。”
顾风睫疲倦已极,胸口的伤一阵疼过一阵,只漫漫应了一声,接着就在马背上阖了眼睛。那军士以为他睡着了,正想把他坐骑缰绳拉挽住,顾风睫却猛然又睁开眼,眼底精光大盛:“你说那是什么?”
军士莫名其妙,心想胡杨和骆驼刺在戈壁沙漠中是常见的东西,怎么将军如此激动。顾风睫却已经打马向前狂奔。他策马在胡杨周围盘旋三周,马鞭啪啪两记鞭花,放声暴喝:“水!”
仅有的一袋水被交到他手里。顾风睫扳开革囊口,贯手将一整袋清水向胡杨兜头浇下去。
周围的龙骑军齐声惊呼,都以为主帅忽然疯了。顾风睫座下的马匹眼看清水迅速渗入黄沙,忍不住低头用嘴去翻搅潮湿沙砾,一低头就撑持不住,哀嘶一声前膝跪倒。顾风睫自马背上跌落下来,沙哑着声音喘笑起来:“活了!活了啊!正东十里,马不停蹄!”
没有人明白他的话。顾风睫抬手向天边指去,扬声大笑:“砾金绿洲!”说罢,他犹自大笑,不肯止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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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时候,北漠的牧民本来早已安歇,但是这一夜是不平静的。大地隐隐震颤,风里有些铁甲的气息,远处的天空一片深紫,似乎预示着不平凡的事情即将到来。有北漠牧民忍不住从帐篷里坐起来,登上靴子,提了佩刀,想出去看看,帐篷里的女人拉住男人用异族语说天晚了睡吧。男人点点头重新躺倒,耳朵贴着铺在地下的皮毡,隐约听见鼓声敲打,几千只马蹄正在逼近。男人一骨碌坐起来,提了佩刀走出帐篷门。
外面的夜色已经被映成绛红,蜿蜒马队奔驰而至,火把如同燃烧的长蛇。来人马轻路熟,策骑直奔绿洲,最前面一骑奔至第一个帐篷门口,正撞上牧人从帐篷里出来。骑者兜手回缰,坐骑长嘶一声硬生生停了步子。那牧人眼见铁甲刀兵奔拥而至,忍不住大声喝问:“什么人?”
前面那骑者面色枯槁,胸前一片干涸血迹,可他依旧挺立马背,翻手将一面令牌掣出来,铜铸虎符苍凉冷硬,被火光照得一抹亮红。那人张口,声音朗朗,居然就是一连串精熟的伊里亚语:
“炎崆天朝墨氏,遣使来与北漠通交!”
牧人听得目瞪口呆,转头向他手中令符看去,上面镌刻咆哮虎头,长川大河,花纹狰狞繁复,炎崆文字镌下一行字迹,他自然不认得。
那行字迹镌刻极深,赫然在目——“炎崆帝朝龙骑军领兵武翼大将军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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砾金绿洲面积甚大,足抵得上小半个北扬郡,但在整个沙漠中依旧不过是小小一隅。顾风睫带龙骑军在沙漠里左右奔突,要不是遇见了绿洲外围标示水源的胡杨标记,怕还真不能生还。他们闯入的只是砾金绿洲最西的一片地方,伊里亚异民族虽然也生存在此,但不过是边缘散居,因此消息一时没有传到绿洲中心。龙骑军奔涉两日一夜,都早已经疲累异常,纷纷拥到水井旁边,争抢着喝过水,就在水井周围横七竖八地倒头睡下。
顾风睫再也撑持不住,软软地从马背上跌落。落马的瞬间,他好似看到一个火红衣裙女子,匆匆从圆顶的帐篷奔出。
是索玛,还是风海灵,或是他眼花?
梦靥沉沉。
顾风睫梦见自己身在战乱军中,左右砍杀,敌人却杀之不尽。猛然间,他的佩刀划过一人咽喉,那人无声旋侧在泥尘里,战马铁蹄,踏碎了一头黄花。
顾风睫猝然惊醒,急促呼吸平定不下,睁眼看见青丝红颜,红衣红裙的风海灵俏然立在他眼前。
“你没事!”顾风睫猛地坐起,全身泛起酸麻的疼痛,然而正是这疼痛,才让他相信眼前所见不是梦。风海灵心痛不已,连声道:“好好躺着,坐起来干什么!”
“有没有受伤?”顾风睫非但不肯躺下,竟挣扎着起来要查看风海灵的状况。风海灵忙用手扶住他,急急道:“别动。我被沙暴卷起来,被一队回绿洲的矿工所救,些许的擦伤已经完全好了。”说这话时,风海灵的脸上有薄薄的红晕,顾风睫忘乎自我的关心让她心里甜甜的。
顾风睫暗自懊恼,掐灭心底那簇蠢蠢欲动的火苗,淡漠说道:“很好。回去之后,我对陛下也有所交待。”风海灵涨红脸,双手微微颤动,眼中水光隐约闪现。饶是如此,她的手还是稳稳扶着顾风睫。“风姑娘说要随我到北漠,我本不愿意应允,但考虑到大漠变幻无常,龙骑军不熟情况,若只派他们护送姑娘,只怕有失。如今已到砾金绿洲,我理当立即派一队龙骑军送姑娘回去,以免陛下担心。有这里熟悉沙漠之人作为向导,料来应该无恙。”顾风睫推开风海灵的手,躺回油毛毡上,缓缓说道。他这番话滴水不漏,一切是为风海灵着想,又撇清自己并无一点私心私情。
“好,好,好……”风海灵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前两个语声急促,颇有怨愤不满之意,到得最后一个,已是低回婉转,自艾自怜。她到了这般地步,不顾生死为他闯金殿,不辞风霜追他走漠北,却只得到了这么几句无情的话。
他对她所做的,都来源于墨敛歌对她的与众不同。这就是他要告诉她的。风海灵轻声说:“我明白了。其实我一直就明白你想什么,却想着能改变。最后我想问,你说有婚约了,是真的吗?”
顾风睫默然,良久道:“真的。”
“祝你和她幸福。”风海灵笑道,转身向外走,转过了身,顾风睫就看不到她笑脸之下的泪水。顾风睫没由来一阵心疼,喃喃道:“怎么可能幸福,索玛……死了。”风海灵身形一滞,停了片刻,又再向外走。
顾风睫在龙骑军中挑选了最精锐的一百人,又找了部落里最熟悉沙漠变化的两人,组成护卫队送风海灵回炎崆。临行之时,顾风睫躺在帐篷内,风海灵隔着帐毡,低声跟他道别:“我成全你。”
她说成全他。在他的记忆里,除了风海灵,只有他的母亲说过这样的话。往事历历在目,顾风睫仿佛看到美丽的母亲向他走来,对他说:“我成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