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之札记》水千吉

2、这样出世

　　这样出世
　　她的命太硬。无数相师，看过她的命盘后只批出一行字，克人克己，叶氏一族，只此一人。
　　七岁时父母双亡，十七岁时父系亲属，不论远近，哪怕与她只有半丝血缘关系，定遭横祸。
　　最后一名父系亲属的遗愿，是在祖宅附近土葬。作为叶氏正宗最后一名传人，她必须出席。十七岁的女孩，冷眉冷眼，注意到周遭人用恐惧与厌恶的表情看她时，只淡然一笑，这些大人，竟也幼稚如斯。
　　等葬礼结束，她叹息着在祖宅又逗留了三日，据村民传言，这附近有妖怪出没，村庄里本就人烟稀少，又有不少人莫名其妙失踪。留下来看看到底发生什么事也好，反正也已请假数月，少不了要转学，更何况除妖本就是她的天职。
　　有趣的是，她在这里三日，竟无一人失踪，那些村人看她的眼神由惧到敬，最后竟然会有小孩子对她微笑。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
　　路过村庄里的池塘，她嗅到了死亡的腥气，停了下来，挑眉侧身看着绿藻遍布的池塘，平静如同一滩死水。只过了片刻，池塘里的水却象沸腾一样，气泡由水底升起，在水面破裂，恶臭瞬间充斥着天地。绿藻飞速生长，转眼已经由塘中漫延到地面上，缠住塘边的树木，树木枯萎。她下意识后退一步，眉头轻轻皱起来，这种妖力，看来很麻烦。又瞟瞟自己的白裙，看看绿藻间腥臭的污泥。
　　其实，象这种妖怪呢，应该由法力更强的除妖师来对付才是，象她这种正处于花样年华的妙龄少女，应该找个帅气的男朋友，做些风花雪月不会辜负这青春年华的事才对。想罢，她毅然转身，朝远处快速飞奔。
　　身后，水沸腾的声音愈来愈大，她充耳不闻，只埋头苦奔，嘶哑的笑声骤然响起，低低的在她耳边：“人类，你以为你逃得了吗？”
　　腐败的气息在她鼻间浮动，笑声忽左忽右，看来那妖怪很享受追逐她的乐趣。实在是跑不动了，她停下来，双手撑膝地喘息着，抬眼看看不远处的祖宅，一把抹掉额间的细汗，勉强提起一口气，奋力奔了进去。这祖宅有封印之阵庇佑，想来，那妖魔断然不会贸然进入才是。正悠然四处打量之时，闻到诡异的血腥气，她有些认命的转身，看着那水中的妖魔披着一身腐败地绿藻由大门而进，几乎要垂下两滴红颜泪。追的这么辛苦，何必呢。
　　非得拼个你死我活么？她叹着气，眼尖地瞥到供桌上放着古旧的铜瓶，伸手抓过来，也未细想，拔开瓶盖，将瓶抛至空中，一道若有若无的细烟飘出来。摆好姿势，嘴唇微张，翕翕合合念着繁杂冗长的咒语。瓶子悬在半空中，瓶口正对着妖怪。
　　那怪见她那架式，正宗除妖师的手法，发出一声类似咆哮的低吼，转身欲逃。
　　她在心底默默念道，早说了，何必呢？
　　手一抖，又换了个手势，瓶中暴出一抹金光，将妖怪罩住，妖怪挣扎爬向门外，还有一米，少女暗叫不好，口中咒语愈念愈急。妖物爬至门口，眼中溢满欣喜，仿佛看到自由的曙光，于是拼尽全力向外一跃。少女脸色大变直至惨白。
　　只听碰的一声，那怪与门口莫名出现的一层水屏相撞，怪叫一声，沿直线滑下，瘫软在地。少女愕然！
　　那怪挣扎着起身，颤抖着回头，恨恨的盯着少女身后某处，绝望地咆哮：“你``````````？”尚未来得及将完整的句子吐出，金光骤亮，重新将怪罩住，怪消失前奋力扭动，绿藻跟泥浆溅了少女一身。
　　然而，它终究是消失了。
　　她将铜瓶塞住，暗想：就知道会惹一身泥，你非要追，可怜了我这件衣服。然后怡然转身道：“出来吧，你帮了我一次，我不会收你的。”
　　一缕白烟在少女眼前凝结，慢慢显出人形，少女瞠目，竟是一妖媚的尤物。
　　她长吸一口气，良久吐出两字：“原形！”
　　尤物朝少女抛了一个小媚眼，娇笑道：“这就是偶地原形！”
　　少女面无表情不言不语。
　　尤物双手捧脸，作羞涩状：“难道你不认为偶本来就该是这般妖娆世无双的么？”
　　少女再次吸气，默然不作回应。
　　尤物尚不自知，仍在一旁顾影自怜：“啊！我是这么天真无邪活泼可爱美丽大方纯洁善良正义勇敢、、、”
　　少女缓缓闭上眼睛，平和的问：“你显不显原形？”右手却捏成字决，有微光在手身华美的流动，最后凝成火焰状在指尖跳跃。景象很摄人心神，但尤物知其威力。犹豫片刻，一阵轻烟，尤物消失。轻烟再次凝结，一朵云状物在空中飘来飘去，上窜下跳，最后停在少女眼前，双目作月芽状：“我可爱吧？”
　　光华大盛，火芒四射，火焰状的光团燃烧着呼啸着朝小云砸去，伴着少女冷清的声音：“这次看你还能变出什么玩意来？”
　　小云利落地飘远躲开，在角落里晃啊晃的，一幅想靠近又唯恐少女再次扔火焰砸它的模样。
　　这妖怪既然是在祖宅封印，那么叶氏札记里应该有它的记载。
　　少女左手在空中一翻，一本线装书平空出现，带着些许光辉悬浮在空中。凝神结印，线装书在空中急速翻转，后停在某一页。少女伸出右手，线装书落在她掌心。
　　水妖，为叶氏第五十二代收服，镇压于祖宅。
　　少女看到这行字时表情愕然。普通水妖得用这么大阵法压住？连个怪物图谱都没有，有没有搞错。
　　云状物看到线装书出现时表情有些僵硬，思考了片刻，慢慢飘过来。
　　“那个``````姐姐``````”水妖开口，“那本书是做什么用的？”
　　少女嘴角终于不可遏止地抽搐起来，白痴，白痴妖怪，做妖竟然做到这份上，难怪会被除妖师捉住。她几乎想暴出一声怒喝，有一个活了至少上千年的妖怪喊一个十七岁的人类少女喊姐姐的吗？
　　水妖看她表情阴暗不定，眨着眼，试探般地喊了声：“那个```````姨？”
　　少女眉梢的肌肉微微跳动，她伸手接过掉落的线装书，将它紧紧捏在掌心，几乎想对着水妖的头一顿胖揍。
　　水妖看着瞬间沉下来的脸孔隐约透出的半分狰狞，喉间呜咽作响，云尾一摆，打算逃跑，却被少女死死拽住。它用力挣扎着，眼泪哗哗地往下流：“你要做什么，下流！扯别人尾巴，你不要脸！放开了啦！！！！！！！”
　　少女的脸阴晴不定，片刻后长吸一口气绽放出春暖花开的笑，柔声说明了扯住它的原因：“你要化成人形，这样你想跑到哪里去？”
　　身为一个智慧知性的人类，不能跟低智商的妖物一般见识。
　　水妖月芽状的眼睛里掠过迷惑的神色，奇怪于人类少女神色的多变，发出一个奇怪的音节，云状物颜色变淡，直到透明消失，最开始出现的尤物赫然出现，立在少女面前娇羞地朝她抛媚眼。
　　少女维持着甜美的笑，友好的伸出手：“我是叶影。你呢？”
　　水妖睁着一双诧异而迷惘的眼睛一动不动，对她的示好视而不见，似乎完全不明白。少女转眸之间心绪百转，它在这里被关了这么久，对人世间的繁琐礼节肯定不了解，恐怕这小妖脑子里，见人打招呼还是那拱手与侧身的万福礼。
　　她咳了两声，开始详细的往那枚风情万种的小脑袋里灌输现今的种种。
　　再也不是古时那般的封建社会，冷兵器时代已经过去，现如今的信息科技飞速发展。伴随这一切的是道佛两界以及一向中立的除妖界的蜕变。因为一代代传人的良莠不齐，道法与佛法已远远不能与上古时候相提并论，它们衰退了。反倒是除妖界四大家族七大分支代代相传，血脉不与俗人相通，能力与日俱增，虽无法与天道轮回相悖，也却有修士延年益寿。除妖一派本是道教分支。这么些年下来，因为道佛的衰退，竟在人界有独大的趋势。自多年前神魔大战过后绝大多数妖物被封入妖界，流落在人世间的妖物很少，再加上这些年来的除妖修士的努力，近代已少有妖物祸乱人间。
　　妖界仍是皇权制。到了现代，大部分妖物安静的呆在妖界修练以期有一日能得道飞升摆脱身为妖的耻辱。部分妖物选择到人间修习，固然是冒了一定风险的，人界还有许多除妖修士，而他们中的多数都非心慈手软之辈，但同时亦有可能得到仙家指引，若真如此，便等同于苦修多年。待妖物修习到一定阶段有足够能力，便可自行前往妖宫两界通行部提交申请，经相关官员审批合格可领取印记编号自行前往人界。为避免引发两界混乱，每年进入人间的妖物数量有限，而这些妖物切不可以人类下手，虽说吸食人类精气可提升法力，但若被发现会被烙上罪印发配边荒再不可能得道飞升。
　　除妖界的一切更少为人知，而一向无知的世人，更是将不能用常识解释的事称为，迷信。自科学这个词诞生，除妖修士更是远避深山，他们有自己的生存环境，但亦未断绝与世俗的沟通。各国中央政府均有设立特别行动处，旨在处理无法用唯物观解释的事，只是常人不知而已。
　　叶影简单扼要的提了重点，从怀里掏出样东西递了过去。
　　黑漆漆的珠子看不出是什么材质的，上面隐隐有波光流动。被银线串成一串，明明不是香珠，却意外的有股檀香。
　　“什么玩意？”
　　“反正不会害你。”
　　水妖后退一步，慢慢升起，悬在半空中。它可以看出眼前这个少女的气息里没有恶意，很纯和很干净让它不由自主的去信任，仿佛不信任是对神的亵渎，但它不信神，所以它戒备的注意着串珠。
　　“你就这么出去，会引发大麻烦的。你的妖气太重，待在这屋里是有阵法替你遮蔽，你只一出屋，妖气冲天，早晚会引来除妖修士。这串珠可暂替你遮盖妖气。”
　　水妖眼光流动，盈盈双目间波光四溢，似在思虑她这番话的真实性。
　　叶影盯着它的脸孔心道，祸国殃民，自己放出的这个不会是苏妲己似也的妖物吧？她默默想着如今以和为贵的各大洲各国家，轻轻咬住唇。
　　水妖左手食指略勾，那串珠从叶影手中飞起，仿佛被什么东西托住一般稳稳飘到水妖面前停住。水妖将它拿到手里摩挲着一粒粒珠子，浅浅蹙着眉，将它缓缓带上皓如明月的手腕。这一蹙，叶影心一窒，西子捧心也未及如此，那是清晨的第一缕忧思，又含着一滴水融入大海的无奈，是月光下对天道世事的轻叹，是寂静夜空里夜莺低如呢喃的婉转清吟。
　　然后，她听到一声惨叫。
　　她在心里亦有了一丝后悔，她略带怜惜的看着跌落到地上哀哀叫唤的水妖，满目的不忍，但却只是悲悯的看着身子动也不动。水妖见她不动，万分娇柔的从地上爬起，亿分失望悲怆的开口道：“你，你怎能如此？”
　　她仍是眼带怜惜，身子仍是不动，说话的语气也轻柔无比，仿佛生怕惊醒一帘美梦：“我忘了告诉你，那个串珠，能封住你妖气的同时，也封住你的妖力。害你从半空里掉落，真是不好意思。”
　　话虽如此，但她的语气里却没有一丝丝歉意。
　　她是故意的，故意欺骗自己带上这玩意，水妖双目暴睁，凶恶的扑上前试图用它的纤纤玉指伤害眼前这个卑鄙无耻之徒。
　　叶影后退一步避开它的攻击，仍是一脸的怜悯：“我断不可能放你单独离开，你势必会跟随我一段时间，但你的妖力我估不出来，以防万一，只能委屈你。”
　　水妖再也扮不出那弱不禁风的模样，它尖啸一声双目赤红，言语再也不能表达它的愤怒，它嘴里啊啊呀呀的说不出一个准确的字音，浑身直哆嗦，有水汽迅速在眼里凝结成水珠滚来滚去，几乎要滚出眼眶。
　　少女漠然道：“你不用难过，早晚我会放你自由，但目前不行，我不清楚你是因为什么原因被封在这里，放你出来也是天意，你跟着我一段时间，我再决定以后怎么办。”
　　水妖看着她淡薄却不可动摇的神情，锁紧眉略带讥讽道：“我还能信你么？”
　　少女唇角一勾，略略挑眉侧身正眼看她。那个表情的意思是，你还有的选么？水妖屈辱的吸着鼻子，眨着两只泪汪汪的大眼，默默的跟在她身后。
　　没有选择了，不是么？

　　水妖与她，同居了也有半年。从最初的冷颜相对到现在，终有几分融洽了。
　　十七岁的花样少女，刚度过高考，迈进人生的重要关口——大学。身为叶氏的传人，她进的自然不是普通大学。
　　辟邪学院，是世上所有志愿成为除妖修士的人必进的学院。与佛学院不同，这里的学生修习的是收服妖物的能力及祈祷祝福术。叶影执意把它称为道观。
　　逍遥了两个多月，终是要进道观了。她空了两天出来收拾行李，整个屋子乱成一片。水妖娇艳的小脸上满是汗珠，它边收拾边问叶影：“我们要去哪里？”
　　“道观。”
　　“你，你，你——”它怔着，站起来倚在墙上捂着胸口，大呼小叫，“我原以为我们已经是可以交心的朋友，你使唤我也就罢了，损我贬我，我都无所谓，我以为我们是朋友，可是，可是，可是没想到你竟然要把我送到道观去，叶影，你——”
　　“我要去念大学了，辟邪学院，跟道观差不多。”她淡淡说着，将最后一件衣服塞进箱子里，利落的关上箱子。
　　呃——
　　它谄媚的笑着，眼角还挂着两滴晶莹地泪珠。
　　“难看死了。”叶影大步走过来用力擦掉它的眼泪。
　　她停下手，盯着它脸上浮起的两团小小的红晕，后退一步，一巴掌拍在它脑袋上：“你在想什么啊笨蛋，还脸红！”
　　水妖惨叫着，摸着头向后蹿。
　　“唉，我给你弄了整套的身份，是我捡回来的妹妹，要跟我一同去的。”
　　辟邪的校长同叶家总算有几分交情，所以进校的事并不难办，倒是它的身份户口，还是托了父亲生前的好友白伯伯给弄好的。老白没有多问，只是按她的要求给弄了一套证件过来。
　　妹妹？水妖的脸呈白痴状：“我为什么要是妹妹？”
　　叶影扫过它凹凸有致的身材：“一，你是个女的。二，我不想做你妹妹。”
　　“那个……”水妖皱着小脸，吸着鼻子，“我说了你不要太生气，其实，其实，人家我……”
　　“我什么？”
　　“人家，人家是个小男孩啦。”水妖娇羞的捧着脸，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呀。
　　“男，男，男……孩？”
　　“因为，因为，同伴们都说，化成娇媚的小女子会比较惹人怜爱。”水妖含羞地跺跺脚，眼角带着几分娇俏的笑意妩媚地转身跑掉。
　　“人，人，人……妖……”受到刺激的某人瞠目结舌的下了结语。
　　可，它本就不是人，本就是妖，这个词用在它身上，根本就是用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