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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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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啊,这一生活的就像说书先生口中的烂俗话本,乍听织绡炫丽,再品却冗长的很,无趣的很。”
今夜月色甚好,九嶷感觉自己这被天道伤了的眼竟也能将远处松林看清七八,神识被强迫压缩,怕是很快神魂将要重归混沌,千百年来沉默寡言的都快憋疯了,趁着最后,还是想再做一做话唠本行。
“哎嘿,姑娘姑娘,我说这么多了你倒是抬眼瞧我一眼啊……”
安静抚琴的姑娘闻言终是抬眼,她的眼尾点了一抹红,配上眼底两点泪痣,平白晕染几分惋惜神色,无语凝噎良久,她叹息着:“仙君想让我说什么?”
九嶷懒懒指向松林。
“我瞧见过那处位置,青山绿水潺潺而动,空中林间鸟兽呼啸;也瞧见过那处沦为人间地狱,盘着千獠百鬼,未有人引领黄泉;更是亲眼窥探那处自巍峨宫殿褪色成断壁残垣,满目殷红潋滟眨眼间变成一地古木堪折。”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吗?”
姑娘冷凝的神色微窒。千年的斗转星移,惊蛰霜降,由生至死,始复循环,这是再正常不过的道理,只是数千年都过来了,为何仙君今日突然这么说?姑娘不懂,便认真斟酌道:“仙君想告诫我流年易改,劝我珍惜当下?”
九嶷笑的纯真:“不,我就是想向你表现一下我的文采。”
“……”
姑娘继续弹琴,道:“山中无岁月,仙君若是孤独或欲找人骂架,我可以去请白世上神。”她不想和这位仙君吵嘴,也吵不过。
“白世……”太长时间没念过这名字,二字流转唇齿舌间,竟似裹着些许涩苦凄然,九嶷许久未曾回神,半晌才笑着问,“是他囚的我吗?”
姑娘似被某字惊到,琴弦都惊颤起来,久久未平,她道:“上神是为了仙君好。”
九嶷啧了声,“在你眼中,你的上神他为我逆天而行、更改天道,在我堕仙入魔之际,不顾三界流言将我拉出淖泥,仔细护在这云宫,他的确待我很好。”她有些累,便撑着头,促狭笑了声方继续,“但是你不知道,我堕仙入魔皆是拜他所赐。”
楼阁内檀香静宓,松林处却起了风,风声若泣,姑娘出神间琴声陡急,一曲无法继续,只得仓皇落音。
“仙君今日怎么话这般多?”
“你是北海青鸾宫的仙娥,自是不知我在三十三重天里是出了名的话唠,天君还曾在大宴上下了我三次缚言咒呢。”九嶷忍下神识消散而涌上的倦怠,甜腻腻的笑着,“你们上神知道我话多,还将清傲冷艳矜贵淡漠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你派来给我做婢子,可见他心思歹毒。”
姑娘唇角抽搐:“……这是在夸奖我吗?”
九嶷讶然:“哎呀被你发现了。”
“……”
“我知道你想听什么八卦,我告诉你。”九嶷忽略姑娘一脸“我不想知道请你闭嘴”的表情,自顾自的说,“我年轻时的确爱慕上神,我追他那会可用心了,百年如一日的偶遇、用苦肉计、美救英雄,磨天君许久才终于住进了他的府邸呢。但你家上神倨傲矜贵看不上我这浅滩之物,后来……”
九嶷抚了抚并不存在的胡子,偷偷瞥了眼姑娘冷清神色下微不可闻的震惊恍惚,大神哉哉道,“想接着听吗?”
姑娘丧权辱国:“想。”
九嶷释然闲适,似乎那些岁月距离她很远,提及也并无什么,“后来仙魔战事起,我被魔界护法钻了空子抓住,当做把柄要挟上神鸣金退兵,上神他选择北海子民而放弃了我,我就被那魔界护法当着四海八荒的面给玷污了。”
姑娘言简意赅:“渣。”
九嶷淡定提醒:“是我技不如被逮的。”她凝神聚出瓜果点心,咔嚓咔嚓着继续说,“后来我就被囚在魔界,又莫名其妙的怀了孕,我想着为了孩子就嫁给护法也无妨,毕竟他人帅多金有腹肌,我自堕成魔也不亏。但是我没想到不过三月,你那可亲可敬的上神就提着剑入了魔界要杀我。我的丈夫就死在那场战乱里,死在苍云剑下。”
姑娘也跟着嗑瓜子:“惨。”
“而后我在青鸾宫醒来,你家上神要我堕胎重回三十三重天做那九嶷仙君去,我不愿意,但技不如人打不过他,就被灌下了堕胎药。结果过两天我竟莫名自女君升为了仙君,我才知道腹中胎儿是我的生死劫,孩子未能降世,我也就稀里糊涂逃过了天道的绞杀。”
姑娘一针见血:“或许上神早就知道仙君的生死劫。”
九嶷瞥了眼她,把瓜子没收:“知道又怎样,若你是我,你会甘心?”
自是……不甘心的。
仙君昔日为了上神,诸般禁忌皆闯了一遍,落了伤痕累累,可上神不愿予她一分温柔,可到仙君找到为她疗伤的人,准备彻底放手时,却被上神硬逼着重归仙班,终生长居巍峨高山上的云宫。
这谁顶得住啊。
姑娘缄默。
“我并非不恨他,只是现下我就要死了,一切便算了。”九嶷的轻笑落音,眉眼便不受控制染了哀冷倦色,她收了嬉笑怒骂诸般神色,抬眼望着清朗明月,声音很轻:“乏了,你为我弹一曲吧。”
姑娘早就察觉异常,但真切听到却还是心神悲恸,她扔了瓜子皮,抚上琴,“仙君听甚?”
九嶷艰难抉择中:“是《引魂曲》还是《求佛》呢。”
姑娘困惑,“仙君未遁空门,为何要《求佛》?”
九嶷认真解释,“求佛再给我五百年。”
“……”
姑娘自作主张,“还是《引魂曲》吧。”
此曲为哀乐,便奏在人离世前一刻,求一人能来引亡灵过黄泉渡口。仙君的父母早已在许久前离世,三两好友也断了来往,所以她求的能来接引她的人,只剩下了一个魔界护法。
姑娘指尖微颤,却还是捺下心底酸涩缓缓奏起曲子,即刻闻听哀歌四起,山火不熄。恍惚间,她似是听到一道极轻的轻笑——
九嶷仙君轻声说了句什么,她以为是仙君遗言,泪眼婆娑着凑过去听,只听得仙君不满的嘟囔:“好难听的曲子。”
姑娘意欲摔琴走人。
松林处。
白衣仙人长身玉立,他扶着松树,身后流淌的温柔月色在他看清阁楼窗边单身撑头沉睡的女子后,缓缓变得冰凉。
他未来得及束发、着正衣。
一听这边哀歌便仓皇赶来,却来晚一步。他耳边是绕梁不熄的哀歌,眸底是满满的冷涩孤绝。
她解脱了。
意识到这点,仙人的手无意识的颤了颤,攥紧了。
“我后悔了,”白衣仙人眼眶泛红,咬牙刚说半句,又像是被自己的沙哑颤声吓到,一时顿住,半晌才继续说,“若早知这般结局,当初……”
悔不当初。
可若是有来生,你当如何?
抽身而退,或重蹈覆辙?
白衣仙人没继续往下想,他松开已被攥的血肉模糊的掌心,步履略显不稳的朝楼阁慢慢走去,他身形瘦削,眉眼间的温柔缱绻却大片大片的晕染开来,像是前方就是他这个疲倦旅客的归途如虹。
他眼中是旁人从不曾得见的神色。
很轻很轻的,将这四山的火起围困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