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造人》吴歌子

3、病症

　　红冰醒来时，决芸儿已不在房间里，床上只剩一沓整齐的方块被子。她看向闹钟，迷糊的大脑逐渐清醒过来。

　　“已经十点了啊。”

　　不安稳的睡眠总是让人无法早起。红冰疲惫地从床上爬起来，洗漱更衣罢，打开了老旧的房门。门外漂浮着红茶的香味，隐约间还能听见杯盏相碰的清脆声音。

　　“哐——”

　　红冰仿佛看见茶水沿决芸儿的人造喉咙穿过的场景。一想到那奇异的身体构造，她还是忍不住打哆嗦。怎么掩饰面对那些白绷带的不安呢？红冰有些不知所措。

　　——别想太多，就当自己做了个梦吧。

　　红冰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走下了楼梯。

　　“早。”

　　“早啊，蒸锅里给你留了叉烧包，冻牛奶在冰箱里，自己拿去加热，不用谢。”

　　隋意随口回答着，眼睛却认真地盯着投影屏，上面正播放着演唱会录像，可爱的金发偶像穿着洛丽塔装，在镜头前唱着爱与希望的萌系歌曲。这算是每日的功课。

　　“阿芸呢？怎么没看到她。”

　　“她去拜访遗物的管理者了。”

　　“……好吧。”

　　暂时不用掩饰不安的红冰松了口气，这才放心地走到隔壁的餐房里，把食物温热，细嚼慢咽地吃早餐。咸甜的块状物和流质滑入食道，朝着温暖的胃袋底部坠去。

　　“隋意，下次能买奶黄包吗？叉烧都要吃吐了。”

　　“你等会不是要去医院吗？我没和阿芸交代，你想吃的话自己顺道买去呗。”

　　门外传来隋意三心二意的回答声。红冰盯着眼前的叉烧包，暗红的肉馅里飘出热腾腾的白雾，两条肉丝像心脏的动静脉般纠缠在一起，血管里流淌着鲜嫩的肉汁。

　　像极了那颗被死神咬得支离破碎的心脏。

　　红冰皱起眉头，赶紧把叉烧包一口塞下，可就在咬到肉丝的那瞬间，心脏仿佛被野兽的利牙咬住一般疯狂抽痛起来，她扯住自己的衣领，上面的一颗小纽扣掉在了地上，她望着那个小小的圆点，视野昏花，冷汗直冒。

　　“咳、咳咳！”

　　她咬住嘴唇，将异常的心跳声咽下去，然后尽力继续洗碗擦桌子，以防被隋意看见，当她把瓷杯放在架子上的时候，抽痛感这才慢慢平息，犹如细丝，亦或者是嘴角旁流出的淡血丝，她感觉生命力正在剥离这副□□。

　　——又从鬼门关里逃出来了。

　　红冰擦干嘴角的血，走回大厅，隋意看完了演唱会，他瞟了她一眼，倒了杯刚泡好的单丛茶。红冰虚弱地端起饮尽，滚烫的红色茶水弄得她眼泪直冒，舌头发麻。

　　“昨晚和阿芸睡得怎么样？”隋意八卦地问道。

　　时针指向十点半。红冰本来就疲乏，听隋意这大闲人又扯些有的没的，便淡淡地随口答道：“你表妹真棒。”

　　隋意：“……”

　　当身体感到不适的时候，连骚话都说得有气无力。红冰拿起黑色小包，穿上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瓷器行。

　　半小时后，市综合医院。

　　虽然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可以把手机界面投影在手中的芯片手机，但是由于身体极度排斥芯片，红冰只能使用老触屏智能手机在挂号处进行挂号登记。在确认预约信息后，半碎裂的手机屏幕上浮现出新的提醒字样。

　　【心外科第十二号，等候人数：剩余零人。】

　　她将手机塞回小包，劫后余生的身体轻飘飘地穿过人声鼎沸的走廊，来到那扇闭着眼睛都不会认错的诊室木门前。她打开门，刚好与坐在里头的医生四目相视。

　　“来啦，坐坐坐，要喝点开水吗？”

　　头发半白的中年男子笑眯眯地朝红冰点头示意，一边慈祥地招呼着，一边从饮水机里倒出热水。陈医生大她一辈多，工作三十年，从十年多前就是她的主治医师，作为红冰成长的见证者，他对她可谓是关照有加。

　　“嗯，谢谢伯伯。”

　　红冰坐在桌旁，借过递来的热水，暖和的水温融化了指尖的冰凉感，病态的心跳也跟着逐渐缓和下来。

　　“最近感觉如何？心脏有觉得不舒服吗？”陈医生问道。

　　“前半年大概痛一到两次，但是这个月不止一次。”红冰如实回答。

　　“有点多，那疼痛感很剧烈吗？”陈医生继续问着，打开触屏电脑，输入各种常规检查项目的名称。

　　“比之前要痛一些，如果不刻意遏制的话，会有低血糖昏迷前的那种感觉……伯伯，我是不是又得换心脏了？”

　　“这个不太好说，得看报告之后才能得出结论。”听到换心脏几个字，陈医生的手指停了几秒，“……你不用担心太多，先做例行检查，等会我帮你看看情况，好吧？”

　　“好的，麻烦您了。”

　　红冰谢过陈医生后，拿着清单去做检查。心电图、心脏彩超、胸片，都是红冰熟悉的项目。检查完成后，报告交到了陈医生的手里。他的手指捏着纸张的边缘，指甲在报告上留下月牙形的印记。他倒吸了口气，说道：

　　“阿冰，情况我大致了解了。”

　　“嗯，您说。”

　　“虽然说第四颗人工心脏运行了三年……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材料的不光滑性依然会导致漩涡的出现，产生附壁血栓，诱发心悸、偏瘫或者……更加严重的后果。”

　　陈医生说着，忧虑在眉间凝成填满沟壑的深水。红冰明白他想尽量避免那个绝望的词汇，但她其实都知道，作为先天性1021心脏病的患者，活到今天已算是奇迹。

　　1021心脏病——这是一种D0人群特有的稀有病症。患者的心脏会在幼年时期极速衰变，患者必须在心脏完全衰竭之前通过替代方案维持生命：移植D3或人工心脏。

　　由于D0体质特殊，对人工心脏的材料要求十分苛刻，所以在1021病专用心脏发明出来前，该病相当于绝症——D3的供体极少，几乎没有一个患者能活过未成年。

　　——尽管现在科技发达，但毕竟是D0，身体还是有排斥反应，如果要善终的话，换下的心脏都能堆成山了。

　　红冰一边天马行空地想象着心之山的模样，一边不紧不慢地继续询问道：“那目前的解决办法都有哪些呢？”

　　“你可以继续用1021病专用的人工心脏……但是再这样反复动手术，你的身体也会受不了折腾。移植D3级的天然供体当然是最好的，那是唯一能够根治1021病的心脏类型。但是无论是捐赠还是克隆，医院也很难找到。”

　　红冰无奈地一笑。这1021心脏病果然是奇奇怪怪，自己的身体容不下自己的心脏，其他的心脏倒来者不拒。

　　“比起1021心脏病，还不如叫花心病好了。”

　　陈医生啪地一声把检查报告打在桌子上，声音难得严厉起来：“阿冰，这种话不要随便乱说。”

　　诊室的空气凝滞了两三秒。

　　“对不起。”

　　红冰点了点头，而后陷入了沉默。面对淡定得有些麻木的红冰，陈医生实在难以想象她的生死观。一想到她目前的状况，他心里一难受，态度不禁又软下来了：

　　“咳，总之我会继续寻找适配供体……如果没有的话，就只能像之前那样转人工心脏，暂时维持一段时间。我先给你开一些药，要有不舒服的话，随时打电话给我。”

　　——说是这么说，找了这么多年，依然是石沉大海。

　　红冰拿起手机，电子药方显示在屏幕上，眼花缭乱的药名似乎要把她打磨成一个药罐，连食道里都漂浮着颗粒的味道。她抿了抿嘴，将熟悉的味道反复品尝。

　　“好的。谢谢伯伯。”

　　取完药，走出医院时，已经一点多了。红冰饥饿的胃壁烦躁地摩擦着，似乎表示抗议。她走进小食店，柜台旁的阿姨看见了她，和气地问道：“想要吃点什么？”

　　红冰匆匆扫视菜单：“十个广式烧卖，打包带走。”

　　阿姨点头：“好的，一共是三十块，扫一下芯片。”

　　没有芯片的红冰默默地打开了触屏手机的锁屏。看着这无异于世纪初在二维码前掏出现金的举动，阿姨的笑容逐渐变得和脸上的肌肤一样松弛——虽然她不得不收。

　　“这手机……挺复古的啊？”

　　“哦。”

　　红冰懒得认真回应这句不太带好意的话，转身便去取餐了。过了一会儿，她走出店门，吃着热乎乎的食物，开始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悠闲地散步。今天阳光很好，红冰感觉连骨髓里都游动着柔暖如水的温度。

　　——在阳光下呆着，总是会想睡觉。

　　她心里这么想着，眼皮不自觉地有些困乏，再加上昨晚没有睡好，感觉便更加想躺倒了。她随便找了张座椅坐下，懒懒地把最后一个烧卖吃掉，然后慵懒地眺望对街的风景，任凭阳光在她红色的长发上流淌。

　　红冰很喜欢这种咸鱼状态。此时的她感觉自己什么也没有经历过，美妙的中产生活、一夜而来的衰败、无穷无尽的病痛、余时短暂的生命，这些都抵不过一张舒服的街头座椅。果然还是不想死，她如此想着。

　　“……”

　　座椅在一条马路的旁边，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各种半金属化的路人走来走去，在金色的阳光下散发着刺眼的光芒，随时随地传播着光污染，少年不停挥动的铝合金手臂、老人咔吱作响的铁关节、甚至是路边大妈锅盖一样的人造胸（红冰觉得还是胸肌比较适合），这样的光景组成了二十一世纪末的机械化现代社会。

　　红冰看着这些试图把自己变成人工智能的疯狂人类，感觉更加想睡了。

　　也就在这时，她看见了决芸儿。

　　“她怎么在这边？”

　　此时人生鼎沸，决芸儿当然听不见红冰的疑问。她穿着青色的连帽卫衣，暗色的短裙随着匆忙的步伐在空中摇曳着，隐约露出裙角边白皙的肌肤。阳光洒于灰色的发丝之上，无端生出银色的光泽，犹如透明水彩。

　　——咚咚。

　　不知为何，红冰的心跳漏了半拍。她的眼球彻底被那个身影吸引住了。纤细而美丽的改造人女子在茫茫人海中穿行而过，就像一团让人琢磨不透的白色烟雾。

　　但也就在这时，她无意间注意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身材娇小的人，由于脸被猫咪口罩盖住了，头发也是蓬松的金色短发，所以看不出是男是女。那人和决芸儿一样，在人群中都是逆行的，所以路线都非常明显。那人利用人群的阻挡，跟在她的后面——

　　“而且袖口里还藏着一把迷你枪。”

　　红冰她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在决芸儿身后，但她想起了决芸儿说的这么一句话：【保管遗物的人比较棘手。他们似乎有些过于执着了。】

　　——如果这样的话还说的通，但那也需要前提：林一行的遗物是无法用法律程序去解决的，禁忌的存在。

　　“所以才需要同等危险的保管人吗？”

　　红冰的脸上浮现出细密的汗珠，她紧张地望了望附近的红绿灯，一片血红的指示灯让她瞬间死心。情急之下，她打开触屏手机，连忙打开联系人电话本，然后——

　　“完了，没有她手机号。”

　　——早知道昨晚顺便交换一下……

　　但是再急切也无济于事，决芸儿和那个人都快消失在路口了，红灯都没有转绿。此时如果直接呼喊的话，可能会惊动跟踪的人，这样一来就很难抓住对方了，但是如果不阻止的话，那人就会一直跟着决芸儿，要是她是在去处理遗物的路上的话，那情况就更加麻烦了。

　　所以，问题在于该做什么来转移注意力。

　　“嗡——嗡——”

　　触屏手机突然响了。红冰打开来看，上面是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就在那瞬间，红冰所有的解救设想都当场作废了，因为她看到了这样的一行字：

　　【小姐姐，原来你也在啊，要一起来看好戏吗？】

　　——这人怎么知道我的信息？

　　她想不通。林一行的遗物和她，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关联的两个存在。

　　“……”

　　红冰抬起头，正对上了对方那双兴奋得闪亮无比的棕色眼眸，以及正对着她心脏的，黑洞洞的迷你枪口。又一封短信发过来，但性质已经不是邀请，而是威胁了。

　　【来吧。你一定会喜欢的。】

　　绿灯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