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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四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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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模糊的面容
如一页浸在湖底的纸张
漪涟阵阵
令我灼热的目光无处安放
触手不及
郁闷而释怀
湖纹杳杳凝目含笑
夏日惊雷
伴着层层霹雳
掩盖一切人言兽语
坐在廊下
托首远望
浓墨夜色翻转的
是魑魅魍魉的骇人鬼面
独自想望着
一场灭世的盛况
好借此
永世瞑目
此生未定
吾生有限
吾爱有染
你的名姓
终将坠入人潮打捞不起
你的模样
亦于人世颠簸拼接错乱”
紫穹山下,山庄别院。
院中花海,院外星雨。
廊下孤灯,两人独往。
离裳仰首凝望垂落星子的天涯尽头,似在捕捉某人的残影。
她走了。
一夜星如雨,带走了他的阿生姑娘。
冥珑的身影半明半昧,隐于烛光与幽暗的交界处。
她站在廊下,提步走进萤光鲜红的天涯花海之中,取下脸上的雪白面具,埋在魅生的遗骨旁边。
冥珑感受着掌下土壤的湿凉,微微出神。
尘归尘,土归土。
掩埋得了尸骨,却掩不去过往。
只要还有人记得她们,那些有关她们的点滴就不会断绝。
“从今以后,冥玲会陪在夫人身边。”
冥珑伴着星光,乘着夜风,离开了。
没有人知道她会去往何处,与怎样的人产生如何的交集。
冥珑也不会知道,她将在何处落脚。
遇见谁,或者不遇见谁。活着,或者死去。
她唯一清楚知道的是,她自由且孤独,强大又渺小。
她始终如一,为了活着而活着。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言珏梦到了余幼眠。
初见的山樱树下,余幼眠爬上树去摘枝桠间的纸鸢。
余朝年的一声唤,唤来余幼眠的一回首。
回首憾心,一眼万年。
言珏永远不会知道,那时的他在余幼眠的眼中释放出何等光华,让她念念不能忘,相思成疾。
这一场梦里,没有了余朝年的身影,也没有那只断线的纸鸢。
只有依靠着山樱树的少女,长发缭乱,延颈鹤望,隔着一方碧潭,遥遥望向他。
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作,只是殷切地凝望着他。
明明没有看到她开口,言珏却能听到她在说:
“言哥哥,我没有找到哥哥,也没有找到父亲。你知道他们都去哪里了吗?”
一阵风过,樱花摇落,飘落碧潭,阻隔了两人的视线。
余幼眠的右眼流下一线血泪,被苍雪般的面色衬得绯红。
言珏的视野里,余幼眠整个人都是红色的,模糊不清的鲜红。
血水蜿蜒,流淌进碧绿清潭,染红了水面白色的樱花瓣。
“言哥哥,我不该来找你的,对吗?”
余幼眠哀戚地笑笑,没有等来言珏的只言片语。
日光透过枝桠,洒落一片安宁。
余幼眠的身影笼罩进金色光芒,逐渐消散。
“言哥哥,保重身体。”
“再见了,言哥哥……”
言珏终于往前踏了两步,看清了余幼眠的最后一眼,看清了那双眼眸中的眷恋与隐痛。
“我不曾后悔
游荡黑潭边的磷光鬼舞
跌碎在一次伸手的好奇心海
摇曳星湖里的仙魅羽衣
消弭于一次回首的爱慕心弦
你不必懊恼
擦肩而过的漠然无语
将我远远驱离
漫不经心的温眉浅笑
又把我牢牢圈禁
我摒弃疯狂的控诉
将怒吼一一压制
歇斯底里
痛不欲生
既与我无关
就无法化作兵刃
刺穿你的心房反复研磨
我想念你
在你即将遁离之前
落叶告诉我你的选择
凉风告诉我你的决绝
我想象着
石窟之下的神秘部落
因神明背叛分崩离析
沼泽尽头的嚣张鸟兽
因神谕降罚灰飞烟灭
我收藏着 你闪光的贝
也保管着 你莹白的齿
封存海底留守故园
心头鼓动着的一种
寂灭的认知
将动荡的经年思念平息
亦剔除深深重重的怨念
纯粹地
平和地
想起现今的你的面庞
寂寞的感觉
一层层漾上心海
并肩同行的影像
蒸腾在日光下
破碎在月色里
难免嗤笑
那有意放任的软弱
历经情感的风浪
终被理性安抚
归于静寂
低眉下的眼波
波澜不惊地驶入惘然的港口
对燥烈铺洒的日光
心生向往的爱慕之意
掷一枝白色栀子花
坠落澄碧小潭泉
寄托吾心的相思意”
言珏从轮椅上醒来,身前的薄毯滑落。
正伏案誊抄医书的云弥儿听到动静,抬首看过去,对上言珏怔惘的目光。
“是梦到什么了吗?”
云弥儿蹲身坐在轮椅旁,握住言珏微凉的手,轻声问询。
言珏疑惑地眨了下眼睛,说:“似乎是梦到了一位故人。”
但是他却记不得对方的模样与姓名了。
脑海中似乎突然空出一抹白,又很快被其他记忆层层叠叠覆盖,毫无异状。
今夜的落云谷很是热闹。
仅仅时隔六年,流星群再次降临,降临在七夕之夜。
谷中的少年们有的结伴去山下的城镇过节,有的聚集在后山草地上互诉衷情。
云弥儿在回小木屋的路上,看见了蹲守花田的穆凉。
“穆公子?”
穆凉听出她的声音,站起身来,露出身后含苞待放的雪昙花。
“穆公子是在等花开?”
穆凉垮肩而立,凝视着她,随口问:“要一起吗?”
云弥儿摇首,轻语:“不了,我有些累了。”
穆凉无所谓一耸肩,说:“无妨,我有办法让你看到昙花盛开那一瞬。”
云弥儿问:“是什么法子?”
穆凉露齿笑,意有所指道:“有花堪折直须折。”
云弥儿走进了花田,她毫不怀疑穆凉会把盛放的雪昙花折下来递到她眼前看……
擦肩之际,穆凉勾走了云弥儿肩侧的药箱。
“哇!这么重,里面都放什么了?”
说着,蹲下身打开药箱翻看起来。
云弥儿不急不恼,也蹲下身去。
穆凉拿出三本书,问:“药箱里放书?难怪会沉。不过,这些书里的内容你都记下了吧,为什么要随身带着?”
“有些医书里的内容需要增删修改,而且字迹模糊难辨,这几日一直抽时间誊抄复写,好交给谷里其他孩子去看。”
穆凉随意拨拉着一排排的小药瓶,眉目淡淡,似乎在考虑什么。
“云弥儿,你……”
“嗯?”
穆凉阖上药箱,盯紧云弥儿的眼睛,说:“你的余生,能不能让我来陪?”
这恐怕是穆凉人生里头一遭,如此放下身段祈求一个姑娘。
祈求她的有生之年由他相伴。
星辰陨落之夜,花田里的身影明灭交映。
云弥儿静静地回视他,穆凉期冀而热烈的目光几乎要把她焚烧殆尽……
远处的烟火,近处的人脸。
远处的嬉笑,近处的虫鸣。
远处的婚礼,近处的岑寂。
远处的浪涛,近处的花田。
……
“穆公子,雪昙花开了。”
云弥儿站起身,错开穆凉,走向缓缓舒展绽放的乳白雪昙花。
穆凉伸掌捋了把头发,呵笑一声,另一只手去抓云弥儿的手腕。
云弥儿却避开了……
避开了?!
穆凉抓了个空,有些愕然地扭过头去。
发现云弥儿跪坐在花田里,似乎是踩了石头摔倒了。
穆凉眨眨眼,立刻拉她站起来,问:“崴到脚了?没事吧?”
云弥儿捂着鼻子,抬眼去瞄穆凉,嘟囔:“没事。”
穆凉皱眉,指着她的鼻子说:“有血腥味儿。”
“让我看看。”
云弥儿目光闪烁了下,矮身去拿药箱,打算遁走。
穆凉先她一步提起药箱,晃。
“别逼我使用蛮力啊。”
要是动武的话,压制一百个云弥儿也不在话下。
但是,穆凉不乐意对她动武。
云弥儿看着他,微微放下衣袖,鼻下暗红的血还在不停涌出。
“有劳穆公子把……”
穆凉已经把药箱里的止血药粉拿出来,倒在布帕上。
拿着布帕走近云弥儿,强硬地亲自给她上药。
沾血的右手被穆凉攥住,扣在她腰后。
云弥儿整个人都被穆凉圈箍在怀里。
“趁人之危……”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穆公子,我自己可以。”
“你可以,我不可以。”
云弥儿不吭声了,垂眼等药粉起效。
穆凉原本专注地帮她止血,发现她不言不动之后,视线移向了云弥儿的唇、下巴、脖颈、锁骨……
没提防云弥儿忽然抬脚踢了他的膝盖。
“咳咳!”
鼻血止住,穆凉拿出另一块干净的布帕递给她擦脸,那块染血的布帕却被他悄悄收了起来。
“谢谢。”
云弥儿接过布帕,掩住口鼻,缓了一会儿,等那股血腥味过去。
一同回小木屋的路上,首次挨踢的穆凉打趣她:“最近火气很大?莫非是因为某人今晚迎娶新人?”
云弥儿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很奇怪他会这么问。
“或许是这几日天气燥热的缘故。”
也或许是……体内病症的初兆。
“我知道有一个地方,冬暖夏凉,美景怡人,而且生长着中原罕见的珍奇药草。云弥儿,你想不想去看?”
“是什么地方?”
“我的家乡。怎样,有兴趣吗?”
云弥儿颔首,她对所有不被书籍记载的药草都感兴趣。
穆凉再一次暗示道:“有兴趣的话,不如同我一起出谷走一趟?”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枫树下,破碎的星光穿越缝隙兜头撒下,落在云弥儿的肩上、发上、以及脸庞,镀上一层莹莹的光。
她说:“我走不开。”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抑或将来,落云谷可以没有她,她却离不开落云谷。
生命短暂,她只想尽情燃烧自己的价值。
或许没能亲身经历谷外的红尘万丈是一种遗憾,或许没能亲眼目睹谷外的山川汪洋是一种缺憾。
但是,她不觉得后悔。
爱她的人能得到幸福,她爱的人能日日得见,足矣。
穆凉单脚碾地,仰头望着碎星夜空,长长叹了一口气。
就知道,云弥儿会这么说。
穷追不舍了一段时间后,虽然不能百分百了解一个人,但是大致的脾性和作风会逐渐变得习惯。
熟悉之后,就很难放手了。
倘若第一眼见到云弥儿,是被她的清绝天下的容颜吸引,那么之后的蓄意接近以及不断试探,就是在熟悉她的过程中不断沦陷,心甘情愿,自缚情网。
“老子第一次对一个姑娘动情,却拿她没办法,呵呵!”
对着虚空说出这句话,穆凉扭头去看云弥儿的脸。
云弥儿神色淡淡,听到了却并不过心。
穆凉咧嘴舔牙一笑:“云弥儿,如果我告诉你,我就要离开中原了,你肯定不会舍不得我走,对吧?”
云弥儿没有说话,穆凉也不需要她开口。他深深地看着云弥儿,要把她的模样刻在心底。
“云弥儿,一直到你死,我都不会放下你。另外,就算你死了,我也有办法让你继续活着。”
让那时的你,能够脱离落云谷继续存留于世。
庄玉姌体内的生死蛊还没有找到子蛊宿体,不是吗?
云弥儿直面穆凉的迫人气势与露骨示爱,不由得向后退去。
穆凉忽然将她拦腰抱起,攀着绳梯跃进小木屋。
云弥儿没有被当即放下,而是被穆凉深深地搂紧入怀。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会。
想再见到她,和她说说话,惹她无奈,讨她打……或许会有隔世之感了吧。
分开太久本就容易生疏,更何况,她对自己无意呢?
有生之年再会,他会成为她生命中无足轻重的过客吧。
穆凉更紧地抱住她,恨不得将她整个人融进自己的骨血之中,带着她回到连根之处的家乡。
“穆公子,你先松开我。”
云弥儿被他箍得骨头发疼……
“我不松手。”
穆凉一味沉浸在自己汹涌的感情里。
云弥儿:……
穆凉嘴上强硬,手劲儿却已松懈下来,只不过仍旧抱着心上人不撒手。
“穆公子,现在可以松手了吗?”
云弥儿觉得时间过得好漫长,穆凉却觉得时间过得飞快。
最终,云弥儿作势要攻其下盘,穆凉借势退开去,一退退至枫树下。
云弥儿坐在屋门口,借着星光,看树下的人。
穆凉负手站在树下,借着星光,看树上的人。
“今夜就要离开?”
“今夜就要离开。”
“离开中原吗?”
“离开中原。”
“再不回来?”
“再不回来。”
“为什么一直学我说话?”
“为什么不能学你说话?”
“……”
“云弥儿,你还有其他话要对我说吗?”
“穆公子,忘了我。然后安康自由地活下去。”
穆凉在树下笑。
怎么能忘呢……
“还有呢?”
云弥儿想了想,说:“穆公子一路顺风。”
穆凉在树下大笑:“云弥儿,你是在催我走?”
云弥儿干脆不说话了。
“云弥儿,分别在即,我想问你一句话。”
“什么?”
穆凉仰头看着她,眼睛明亮,映着星光,树下的他清声问树上的她:
“我的名字是?”
“穆……凉。”
这是云弥儿第一次说出他的名字,不是“穆公子”或“牧公子”,或者“沐公子”……之类泛泛的称呼。
“原来,被心爱之人呼唤名字是这种感觉……”
每个人的真名从诞生之日起就被赋予了独一无二的灵魂。
被人呼唤,尤其被心爱之人呼唤,那种感触,无法言喻,无须言喻,只需切身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