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行走录》赤蚁

44、四十四

　　关染和湮搭着肩，互相扶持着从揽月海里走回石岸上。
　　薄衫淌水，湿发沾鬓，鞋子掀掉，丢到一旁。
　　“我说，你怎么一直笑个不停？”
　　仰躺在地的湮一边喘息，一边问。不仅在坠落过程中听到关染一边尖叫一边大笑，在海水里也看见她一直在傻笑。
　　关染盘腿坐在湮身边不远，微驼着背喘匀呼吸：“就是……想笑就笑了啊。”
　　无来由地肆意大笑。
　　湮说了一句：“你真是个奇怪的小姑娘。”
　　关染喘息，远目看向碧蓝天空下飞翔的白色鸥鸟，轻笑一声：“是吗。”

　　临近黄昏的天幕下，光滑的石岸上，燃起一簇火。
　　两个人围着火堆烤衣服，闲聊，看夕阳西下，弯月初现。
　　湮拾起一旁的草鞋，撩衣站起。
　　关染将斗笠递给她，问：“要回家了吗？”
　　家……
　　湮：“嗯，是要回家了。”
　　有她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家。
　　关染：“她和别人成亲之后，会有属于她自己的家，那时……你有何打算？”
　　湮将斗笠盖在头上，遮住了眼睛，回答说：“我会一直陪在她身边。”
　　湮和柯惜从小一起长大，她陪伴柯惜的时间将会比关山越更久更久，一直到柯惜生命的尽头，都会有她的身影伴其左右。
　　关染垂首轻抚手里的木簪，没有说什么。
　　陪伴心爱的姑娘，有美好也有苦痛吧……
　　看着她为别人牵肠挂肚，与别人柔情蜜意，因别人巧笑嫣然……心里作何感受？
　　因为喜爱，所以在意。
　　因为在意，所以懂情。
　　一个人却可以感受到两人份的喜怒哀乐。
　　关染扪心自问，如果她是湮的话，她一定会选择离开的。
　　有时候，他人的幸福，就像是一把刀。
　　钝痛，不见血。
　　独自一人时，会更疼。
　　她怕疼。

　　湮：“你呢？打算去哪儿？”
　　关染举目眺望幽蓝大海的某一处，笑着对湮说：“我呀，也要回家去啦。”
　　湮：“你的家在哪儿？”
　　关染眯着眼，抬手指向残阳余晖染红的那片海域。
　　“我的家，在遥远的另一端。”
　　遥远的另一个世界。

　　湮离开了。
　　荷包变得更加沉重。
　　湮最终把赢来的银钱全留给了关染。
　　关染抱膝而坐，给将熄的火堆添柴。
　　“忽然觉得，有点儿冷了。”
　　心理上的冷，而非生理上的冷。
　　一柄小巧的飞刀出现在关染的指间，那是余朝年的遗物。
　　关染的鼻息一重。
　　用飞刀划开左手食指的指尖后，关染将手伸向火堆……

　　灯火辉映的港口海岸，有商船结队驶离，留下道道半弧形水痕。
　　斩浪崖下，没有了关染的身影，只余一堆暗黑灰烬，偶尔闪过微不可见的黯光。
　　有个人影从暗处走来，从仍有余温的灰烬中拨拉出一块青褐色的琥珀玉，置于眼前，透过温玉去看月色下风平浪静的揽月海。
　　月光下，与生俱来的笑脸，笑意淡漠……

　　踏上云鲸岛的那刻起，“余幼眠”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衰弱，魅生的灵魂已经很难支撑不属于她的□□。
　　离陌知道，魅生的魂归之日将近，他的母亲当年不负责任地送走年幼的他，如今又诡异地出现在他的人生中，很快……就又要无可挽留地离他而去了。
　　那一天的黄昏，残阳似血，弥漫整片天空。
　　云鲸岛却是白沙沙一片。
　　一片茫白中，初生花的红色根茎在一方圆潭里轻柔飘动。
　　像招展的红发，由里向外波动起伏。
　　像生命的脉搏，传递着心脏的跳动。
　　离陌盘膝坐在潭边，扶着身体虚弱的魅生，让她倚靠着自己的肩膀。
　　云鲸岛上，家家户户的门檐下都挂着珍珠白的小风铃。晚风拂过，拨动出一串串不同的音律，演奏着一首首无谱的乐曲……
　　在“叮铃”作响的清音中，魅生睁开了眼睛，目光越过茫茫海域，望进云雾缭绕的琉璃城。
　　“那里，是我曾经的家。”
　　短短一句话，却耗费了她很多气力。
　　魅生苦笑，她就算有心回琉璃城看一眼故人，也无力回去了。
　　小拯，阿黎……
　　父亲，笙笙回不了家了……

　　有泪水，悄悄在魅生眼前滴落。
　　“傻小子，你哭什么？”
　　离陌微微撇过头去，低声问：“你一定要走吗？”
　　魅生虚弱地笑：“你不是一直在盼着我消失吗？”
　　离陌抿紧了唇，许久才说出一句：
　　“现在不了。”
　　早就不了……他自小一直等待的母亲，好不容易回来他身边，他还有很多话没讲给她听，那些难过的、开心的、无措的、为难的、懵懂的心事，一桩桩一件件，她都还没听。
　　而且……母亲自己的事以及父亲的事，她都还没讲给他听。
　　难道，就要这样再次分离了吗？

　　瘦骨嶙峋而冰凉的手抚上离陌遍布泪痕的侧脸。
　　“傻孩子，有些事一旦开了头，就容不得你后退。”
　　“我原本就是尘世间的一缕孤魂，奈何桥上错过了你父亲，却见到了你。”
　　“他们都在等我……”
　　“你长大了，不再是过去的你了。失去了我们，你还会有新的家人。”
　　“孩子，对不起……”
　　对不起，没有一直陪伴在你身边，呵护你长大……

　　离陌抱紧了怀里气息微弱的魅生，哽咽难语。
　　“母亲……别走……”
　　即使他不懂怎么做儿子，她不懂怎么做母亲，他仍然希望每天都能见到她，每天都能听到她说话。

　　“红日熔白羽
　　蓝海染黑翼
　　揽月之心碎裂漂流

　　云鲸初吐雾
　　天涯花瞬开
　　命运之轮无影转动

　　时空骤流转
　　浴血造重生
　　轮回之日生死沉浮

　　焰火架魂桥
　　异体入同梦
　　终结之夜 星辰坠海”

　　离陌的耳畔忽然响起那首跨越百年的谶语歌谣，那是来自初生花的呼唤。
　　离陌怔怔地看向怀里阖目浅憩的魅生，心底的声音沉寂数月后再度响起。
　　这次，不是兄长离谦的声音，而是恋人花念筠的声音。

　　“离陌，时间到了。”
　　——什么……时间？
　　“‘揽月之心’复苏的时间即将来临。”
　　——是你，带走了余幼眠吗？
　　“她原本就已经死了。”
　　——你，还要带走我母亲吗？
　　“至少她曾经来过，你还不知足吗？”
　　——呵呵，知足？知足……
　　“离陌，你知道吗？人离世之后，她们的灵魂会回到生前最思念的人身边。所以，放她们去吧。”
　　——难道，是我在禁锢她们吗？
　　“离陌，天地万物有得有失。你把握不住所有想要的，却可以把握住最需要的。”
　　——什么意思？
　　“唯有初生花复原，你最需要的‘爱’，以及你最在乎的爱人，才会长长久久陪伴在你身边。”

　　唯有“揽月之心”复苏如初，云鲸岛的百年禁制才会消解，岛上的圣女才会摆脱“四十殒命”的命局。

　　怀里的魅生忽然轻喃了一句：“好冷。”
　　闻言，离陌恍惚地燃起一堆火。
　　火苗在他纯黑的瞳孔里静静摇曳。
　　离陌抱紧了怀里的魅生，低喃自语：“母亲，我该怎么做才好？”
　　魅生眼眸微睁，柔声低语：“按它说的去做吧。”
　　离陌的眼睫轻颤，手微微攥成了拳。
　　魅生都听到了……

　　天色昏暝，暮色四合。
　　潭水吸收明月光辉，泛起七彩幻光。
　　“余幼眠”体内的子蛊和离陌体内的母蛊，在焰火的威逼中脱体汇合，被初生花的根茎裹卷而去。
　　一同离去的，还有“余幼眠”的身体以及魅生的灵魂。

　　“黄泉路上，你父亲一定等我等得着急了。”
　　“孩子，你会幸福地活下去。”
　　……
　　言犹在耳，那个人却已经消散于天地之间，杳无痕迹。
　　离陌伏跪倒地，泣不成声。
　　“母亲……”
　　再也没有机会，让你看到我日后成长的模样……

　　云鲸岛之下的深海地心。
　　初生花残破的蓝色花瓣发散出荧荧亮光，恢复如初。
　　缺失的花心处，覆盖了层层叠叠雪白羽鳞，发出冰凌凌的重塑之音。
　　海底的万千光华由下而上，蔓延整片揽月海，将万千岛屿笼罩，如置虹色幻境。

　　星空之上，是斑斓幻象。
　　随着第一颗流星划过夜空，坠落揽月海，流星群闪耀了整片星空，整片海……
　　银星如雨，洒落天涯。
　　寒星似火，点燃苍茫。

　　万里之外的紫穹山上，紫玉山庄的平生轩内。
　　沉睡十五载的柯絮悠悠转醒，看着床畔守候的男子，说：“阿凇，我梦见阿生回来了。是真的吗？”
　　离凇将她拥入怀中，铮铮铁汉难掩热泪，哄慰道：“是，她曾经来过。”
　　那日，离陌和魅生离开山庄之后，离裳拿来一张做旧的纸张，声称是翻阅佛经时掉落之物。
　　书页上只有一句话：
　　“星辰摇落之时，迷梦世人醒转之日。”

　　柯絮在萤火虫纷飞的半涯溪畔看见红衣的魅生踏水而来，那时她正轻声哼唱着一首不知名的歌谣：
　　“就让我一个人静静地
　　走向彼岸河畔
　　连通我心底的欲望
　　一株水晶铺展的银杏树
　　静默伫立

　　风吹来
　　枝叶雕塑般静止
　　却如愿洒下碎屑
　　我涉水而来
　　只为仰望你的身姿
　　我如愿归来
　　只为满足你的期待

　　还记得
　　我拖欠了你多少年
　　从你出现并存在于此的那一天
　　万物凋零
　　满目萧索
　　我的出生
　　你盼望了多少年
　　又耗尽了多少寥落的目光
　　请允许我在你的脚边停歇

　　涉水的我
　　心力交瘁
　　我愿意死在你的叶下
　　让碎屑如水
　　将我的尸体掩埋
　　直至你再次消失的那一个
　　万物轮回之日

　　现在请允许我一个人
　　静静地阖上双眼
　　在脑海里想象你冷漠安静的模样
　　坠落的叶是你冰冷的眼神

　　是啊
　　你已等待我太久太久
　　即是此刻聚散别离
　　终有一日再会”

　　柯絮飞扑进魅生的怀里，一如既往地哀怨撒娇：“阿生，你来好晚啊，我一直在等你。”
　　明明是开心的，她却忽然流了泪。
　　“好奇怪，为什么我在哭？”
　　柯絮一边抹泪一边疑惑，泪水却怎么也抹不完。
　　“阿生，我是怎么了？”
　　柯絮已经很多年没有流泪了，却在见到魅生之后泪崩决堤。
　　魅生伸手大力抚乱她的发，笑嗔：“都是当娘的人了，还这么爱哭。”
　　柯絮擦去最后一滴泪，不甘示弱道：“嘿！你也是当娘的人了，还这么霸气，当心将来儿子有了温柔媳妇嫌弃你凶悍。”
　　魅生伸手去揪她嘴巴，哭笑不得：“积点口德吧，当心你儿子以后追不到心上人。”
　　被暴力压制的柯絮含糊不清地大嚷：“不可能！有我在，就算芊芊喜欢上天仙，也有办法让她下凡！”
　　魅生汗：芊芊？
　　不知道紫玉山庄少庄主离谦被自己娘亲喊乳名“芊芊”，会是什么表情……
　　柯絮忽然想到什么，拉着魅生问：“对了，慕容坏那家伙死了，阿生你还有小陌以后就住在紫玉山庄吧，正好也让芊芊和小陌做个伴，好不好嘛？嗯？你就答应我吧～”
　　魅生被她晃得头晕，伸手喊停，无奈而包容地笑：“好，我答应你。但是你要先答应我一件事。”
　　得逞的柯絮快乐地蹦了一下，灿笑问道：“什么事？”
　　魅生看着她依然神采飞扬的眉眼和青春洋溢的脸庞，伸出手帮她捋了下鬓边的乱发，收回手的时候轻弹了下她的耳尖。
　　柯絮捂耳笑：“有点儿痒。”
　　动听的笑声将散未散之际，柯絮听到魅生在自己耳边说：
　　“即使没有我，也要好好活下去。”
　　泪水，再次猝不及防滑落。
　　柯絮捂着嘴，呜咽道：
　　“你……你……你耍赖！”
　　魅生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拍抚她的背脊，抚摸她如缎的长发，温柔低语了许多话。
　　柯絮一直在默默淌眼泪，泪水团团，洇湿了魅生的前襟。
　　“一定……要走吗？不回来了吗？”
　　“嗯，不回来了。他还在等我。”
　　柯絮抬起头，泪眼婆娑，抽噎道：“你怎么知道，慕容坏还在等你？或许他早就入了轮回，做羊做马，做猪做狗了。”
　　魅生给她脑门一个小爆栗，说：“因为……你在等着我。”
　　所以，她愿意相信，他也在等着她。
　　何况，人生一世，再无下辈子一说。
　　黄泉路上，遇不遇得到，随缘尚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