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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四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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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染在漫无目的地逛街,走走停停,多是看看,她没什么需要买的,也没什么想买的。
走累了就去路边的茶棚里坐着歇歇脚,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发呆。
这种极无扰又极无虑的时候,总让她感觉到现世安稳,心无杂垢。
整个人都是空的。
她会尝试一下灵魂出窍,当然没有成功。
越是停歇,越难前行。
关染离开荫凉的茶棚,迎向夏阳的炙晒。
身侧猛然被人撞了一下,关染伸手摸了下腰间,荷包不见了。
站在原地四处张望,视线里的陌生脸孔一个接一个,不断走近又擦肩而过,或面带疑惑,或神色冷漠,或目含警惕……
关染伸手去摸脑后,稍稍心安。
尹梓留给她的木簪还在。
比银钱更重要的东西没有丢失,就够了。
不过,关染是彻彻底底身无分文了。
原本荷包里还有七两银子的。
“唉,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关染眯着眼抬头去看天上的太阳,阳光炽热。
她几乎要闻到烈阳在脸上烧灼的味道。
眼前忽的一暗,一个斗笠盖到她头上,挡住了炽热的阳光。
关染疑惑抬首,掉入两汪湛蓝的海眼中。
好帅的……小姐姐。
依然是车夫打扮的湮,指间转玩着关染的荷包,问:“察觉荷包被偷却不喊不嚷,你莫非是个小哑巴?”
雌雄莫辨的嗓音。
关染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却见对方将荷包塞进自己怀里。
“?!那个……”
“哦~原来你会说话啊。”
湮又把荷包拿出来,在关染眼前晃晃:“我既然帮你找了回来,你是不是也要有点儿表示?”
关染便问:“你想要什么报偿?荷包里只有七两银子。”
潜台词是,不管要什么,也只能限定在七两银子的金额里。
掂了掂手里的荷包,湮说:“这样吧,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关染迟疑:“什么地方?”
湮已经转身往前引路了:“放心,不会把你卖了的。”
关染站在原地不动,湮也不回头看她,把手里荷包一下一下往天上抛,玩杂耍一样。
湮的背影在人群中忽隐忽现,就在快要捕捉不到的时候,关染摸了摸脑袋上的斗笠,提步跟了上去。
荷包一下又一下,在扎眼的光圈中跳跃……
湮掀帘进了赌坊。
关染毫不迟疑地跟了进去,环视一圈之后,目光完全放在湮的身上。
看着她时而嘴角含笑,时而凝目沉思,时而畅怀一笑,时而轻挑眉梢。
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极其抓人眼球。
关染轻咬下唇,沉默地望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盏茶后,湮用那七两底金,赢回了四十七两白银,从赌桌上站起身,递给关染一个眼神。
关染赶忙跟上她从赌坊离开。
“给你。”
湮把荷包还给了关染,里面还有七两分成。
荷包变得沉甸甸的。
“谢谢你。”
关染要把斗笠拿下来还她,可是湮已经走开了。
关染追上去,走到湮身旁,问:“你还要去哪?”
湮脚下不停,斜眼瞥她:“你很闲?”
“……嗯。”
“这样啊,那就跟我一起去找点儿乐子吧。”
关染懵然。
找乐子?不会是她想的那回事儿吧……
湮意味深长地笑睨了她一眼,没有说透。
半个时辰后,关染止不住泪流。
菜刀下的洋葱不断刺激着她的泪腺。
湮口中的“找乐子”竟然是跟着镇上“华客来”的孙大厨学做菜……
饶是关染素来处变不惊,也不由得惊怔了。
当湮神色自然地穿上罩衣,又递了件半旧的罩衣给她时,关染笑笑,认命地接受了“帮厨”的新身份。
虽然她很少自己正儿八经烧菜做饭,但是打个下手还是可以的……吧?
湮端了碗清水,放在洋葱旁边,关染感觉好了很多,揩着眼泪道了声谢。
湮已经在颠锅了,瞄到她笨拙又认真的姿态,说:“你先去前院等着吧,我一个人就可以。”
关染刀下的动作一顿,说:“我想待在这儿。”
说罢,又低着头继续把各类菜果切丁切块。
湮问:“你平日里喜欢吃什么?”
关染想了想说:“只要是菜都可以,我不挑食。”
“不吃肉?”
“很少吃。”
“是不喜欢?”
“小时候是无肉不欢,后来就戒了肉食。”
还没离开落云谷的时候,关染的“朋友”曾给她讲过一个故事。
有一个妇人长年虔心礼佛茹素,认为万物众生皆有生命,人既不可食人,缘何可以屠食牛羊鱼肉?
妇人没有要求夫家同自己一样不食肉糜,她的夫君支持她的一言一行。
然而妇人的婆婆却怨恼儿媳的婚后无子,让儿子端了掺有鱼肉的饭食喂给妇人吃。
随后,妇人主动与其夫君和离,离开夫家,杳无音讯。
后来,那个男人有一次瞒着母亲前往山上的寺庙,见到了那个带发修行的僧尼。
相顾无言。
那个女人了断前尘,回归了自己的安心之地。
也就是听到这个故事之后,关染有意识戒了肉食。
湮已经做好了两道菜,挥铲装盘,香味四溢。
“对了,你能吃辣吗?”
关染摇了摇头:“不太能。”
湮说:“我倒是很喜欢,只是她喜欢口味清淡的。”
灶火猛地一盛。
噼里啪啦的油爆声中,第三道菜在湮的手下渐渐成形。
关染没有问出“她”是谁。
和孙大厨打了个招呼,两个人各端了两盘菜去了华客来三楼的偏厅。
湮:“要喝酒吗?”
关染摇了摇头。
湮笑了笑:“来,动筷子吧。”
自己也拿起筷子,等着关染先品尝。
关染看着自己和别人“合作”诞生的成果:
糖醋木耳、娃娃菜卷、三鲜锅巴以及黄金蛋炒饭。
意外地,都符合她的口味。
“你真的很照顾我呢。”
关染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头,垂眼笑了。
湮的蓝色眼眸温和地注视着她。
关染的第一筷伸向了木耳,微微睁圆了眼睛,忍不住称赞道:“真的很不错哎!”
“你喜欢就好。”
湮却始终没有动筷。
关染问:“你不尝尝吗?”
湮摇了下头,忽然若有所感地歪身向窗外,不知看到什么,眉头拧起,嘴里发出不耐厌烦的声音。
“怎么了?”
湮抚着眉心,说:“有个讨厌鬼。”
关染倾身去看:“呃……”
她看见了自己的兄长和三两好友正从街面上策马而过。
关染缩回脑袋,沉吟着问道:“你讨厌的人,是墨刀客?”
湮饶有兴趣地看向她,说:“你倒是很敏锐。”
关染汗:果然是她哥啊……
“那个,你为什么讨厌他呢?难道他……嗯……?”
湮笑着追问:“‘嗯……’是什么?”
关染表情僵硬,唇齿不清道:“负情于你?”
湮没听清,觉得她的样子很好玩,掏耳朵好奇问:“你究竟在说什么?”
关染被她好奇求解的蓝色眼眸吸引到忘言,无意识飞速眨了四下眼睛,伏低上身,小心翼翼轻声问:“关山越是不是伤害过你的感情?”
关染是真觉得她哥能干出这种事儿来。
然后……她就看见对方点了头。
湮没有多言解释自己的回应与关染的问题是有歧义的。
关山越确实使她的感情受了挫,留下难以言说的伤痛。
那个男人抢走了她的爱人,然而这件事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她甚至连公平竞争的机会都没有。
只因为,柯惜不会给她机会。
湮下意识去拿酒杯,随即意识到并没有酒。
关染看出来了,站起来说:“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拿酒过来。”
湮伸臂抓住她的手腕,说:“坐下,别动。”
关染怔怔地顺着她的手劲儿坐了回去,问:“为什么?”
湮夹了块锅巴嚼着,淡淡地说:“我不能喝酒。”
关染轻轻“哦”了一声,努力思索再说点什么的时候,湮的筷子指向她的脸晃了一圈,说:“你知道,刚刚我在街上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是什么表情吗?”
那是关染刚刚发现自己的荷包被偷的时候。
“我是……什么表情?”
关染自然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她也从来不知道别人眼中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湮回答说:“又傻又呆。”
就像一只孤零零的小狗崽,无害的迟钝,无言的悲哀。
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经顺手拿回荷包,走到了关染身前。
她不像柯枭,是个果决助人的侠义之士。
但是,看着傻傻呆呆的关染,湮动了恻隐之心。
意外又不意外的答案,关染摸了摸耳后,轻笑:“是吗。”
原来自己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高冷镇静。
不过,还是要道一声谢。
谢谢你,带我暂时跳脱了那个泥沼般混乱的现实境况。
即使暂时过后,仍要回归原位。
湮放下筷子,站起身来:“走吧,带你再去找找乐子。”
关染当即笑应一声:“好啊。”
前路不明,不仅意味着迷惘与困惑,还意味着惊喜与……刺激!
通华镇紧邻揽月海的地方是一处悬崖峭壁。
斩浪崖。
顾名思义,山崖之下是惊涛拍岸,浪沫翻飞,海水呼啸声以及天地嗡鸣声不绝于耳。
高崖之上的山风是沁凉的。
午后的阳光依然耀眼,关染跟在湮身侧,双双出现在悬崖边上。
“感觉怎么样?”
湮席地而坐,双腿双脚悬在崖边。
关染降低重心,跪在她身边,双臂撑在岩石上,伸头往下看。
“真的好高啊。”
“你知道,从斩浪崖最高处跳入海中的过程中,哪里最刺激吗?”
关染保持着探头往下看的动作,沉浸在揽月海的浩瀚苍茫之中,已经在脑中自行演绎了跳海的全过程,以及被浪花一下子卷走的结局。
“哪里都很刺激。”
不管是开跳前的紧张,还是坠落过程中的晕眩,或是最终没顶的窒息……
都刺激得让她兴奋。
关染扭头看向悠然吹风的湮,笑问:“要一起吗?”
似海蓝眸看着她紧张而兴奋的亮晶晶的眼睛,湮说:“当然。”
湮的回答无疑响应了关染的心声,心情瞬间美好得像天空一样晴蓝无限。
独自一人寻刺激终究是孤单的,但是有人作伴一起就不一样了。
那是共情的心喜。
让她止不住地笑,由心底涌入眼底的灵动闪烁的笑。
没有给自己任何犹豫的时间。
“一!”
喊声未落,两个人已经从崖上飞冲出去。
“哈哈……”
关染的大笑声久久响彻一片天空,直到被汹涌波涛淹没。
楚衣馆内的庄玉姌左等右等,等不来关染,等来了散场归来的关山越。
“小玉,我妹子呢?”
“关染姐姐出去散心了,大概就快回来了。”
“散心?她自己一个人?”
“她说想一个人走走。”
关山越似乎习惯了关染“想一个人待着”的做派,不甚在意地点点头。对庄玉姌说:“先收拾一下,等她回来就出发去九柯门。”
庄玉姌疑惑:“你难道不担心关染姐姐出事吗?”
关山越俯身问:“你在担心她出事?”
庄玉姌猛点头。
“嗯……虽然我觉得她出事的几率很小。不过,你这么担心她,为什么没有像以往那样当她的小尾巴?”
庄玉姌耷脑袋:“因为姐姐不想让我跟着,而且她说会平安回来。”
然而,关染再没回来过。
庄玉姌不会想到,这一天是她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姐姐。
原来,有些人,一朝分开就意味着一生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