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行走录》赤蚁

35、三十五

　　星光下，半涯溪畔的草地上，有一片乳白色的蓬松蒲公英，很多萤火虫在乳白色的花雾里翻飞。
　　曾经有藕粉色裙衫的女子坐在溪畔的石台上，光着小脚丫踩水，惬意地哼唱一首首歌谣。
　　曾经，她的身影如岸边繁花，她的歌声抚慰人心……
　　如今，红衫的魅生仰卧在那块石台之上，伸手逗引着五六只小小萤火虫。

　　这厢，悠悠闲坐，意境安然。
　　那厢，剑光鞭影，难解难分。

　　冥珑身上的红衣被鲜血浸染得更加鲜红。
　　穆衍身上细细长长的鞭伤转眼间就愈合如初。
　　血肉之躯VS行尸走肉
　　死神VS死人
　　似乎是一场没有结果的打斗。

　　穆衍扔剑选择近身缠斗，冥珑弃鞭选择近身搏击。
　　夜还很长，冥珑再厉害，终究是肉体凡胎，不眠不休与穆衍对打还是有些吃亏了。

　　魅生在石台上翻了个身，伸手捞起长弓，弦搭五枝箭。
　　五枝箭离手的同时，冥珑身影如烟似魅般抽身退出战局。
　　穆衍不闪不避，踢剑直冲魅生心口！

　　穆衍被五箭穿心，钉在地上。
　　魅生被一剑穿心，跪倒在地。

　　场面一时很安静，只有月光下溪水潺潺流动的声响。

　　穆衍躺在地上，惊讶地发现自己动不了。
　　另一边的魅生长发披散，活似女鬼，从地上站起来，心口的剑也不拔掉，足不沾地地飘到穆衍上方，轻拍他的脸，大咧着嘴角桀桀怪笑：“小穆子，老娘的命可没那么好拿。”
　　穆衍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伸手指着心口的五枝箭，笑叹：“你下手还是那么狠。”
　　“庄笙。”

　　魅生把沾了火硝的箭一枝枝拔出来，穆衍手掌撑地慢慢站起来。
　　魅生把自己心口的剑拽出来递给他，奇怪道：“阿黎呢？”
　　原以为小六子把自己的消息传回琉璃城，纳兰月黎会即刻出城来确认。
　　穆衍收剑入鞘，笑道：“以前总是纳兰月黎一头热地找庄笙。”
　　“现在她累了，懒得找别人了，只等别人去找她。”
　　穆衍挑了挑眉，戏谑道：“庄笙，你敢不敢？”
　　敢不敢不再藏匿一方，敢不敢去见昔年旧友，敢不敢去见同胞弟弟……敢不敢回到当初执意要逃的琉璃城去？
　　魅生双手叉腰，仰着脖子去看夜空星带，长长地呵出一口气，笑了。

　　有生之年，没有再见你一面。
　　重生之后，才发现被人惦念的幸运。
　　阿黎，谢谢你这么多年的惦念……没有让庄笙这个名字悄无声息淹没于纷纭人世。
　　真正的庄笙，十五年前就已死去。
　　如今的庄笙，不过是一缕孤魂，终要随火而逝。
　　不必再找，也无须再等。
　　活着的人还要好好活下去。

　　穆衍转身走进夜色里，一同带走的是，魅生无声的答复。

　　离裳回到紫玉山庄的当天，见到了“余幼眠”。
　　彼时，魅生正躺在平生轩外的假山石景上晒太阳，慵懒悠哉的模样完全不是刚被人屠了满门应有的状态。
　　离裳以为自己找错了人。
　　“余姑娘？”
　　对方没有一点儿回应。
　　离裳确定自己找错了人。
　　“这位姑娘，贸然打扰，请问……”
　　被暖融融的阳光晒得昏昏欲睡的魅生睁开了眼，离裳的话倏地顿住了。
　　那双眼睛，那个眼神，像极了他记忆深处那个红衣女子。
　　魅生喜穿红衣，今日亦不例外。
　　离裳背光，魅生看不清他的模样，单膝撑坐起身，挑眉问：“你是？”
　　离裳微垂了眼眸，谦和有礼：“鄙人离裳，扰了姑娘清闲，还请见谅。”
　　下一秒，魅生却猛然出现在他眼前，离裳呼吸一窒，连连后撤数步。
　　魅生皱着眉上下打量他，实在是很难把眼前黑壮朴实的男人和记忆里白净秀雅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你真的是离裳？”
　　“正是。”
　　两个人一进一退，一昂首一躬身，在不大的石盘上打着圈转。
　　“你的头发是自己剃光的？”
　　“正是。”
　　“你……可以停下了。”
　　隔着两臂的距离，离裳停住了脚，魅生却没有停，一步跨到他眼前鼻下，凑近他的颈窝轻嗅一下，慢悠悠晃到一旁去了。
　　“少年人的变化真是太大了。”
　　只有那股书页墨汁的味道，一如既往。
　　离裳彻底僵住了，他竟然没能及时避开。
　　“姑娘，你是？”
　　“你不是在找我吗？却不知道我是谁？”
　　这句话，说者无心，听者失意。
　　离裳有些怔然地看着她，似乎是没有听懂她的话。
　　魅生笑了。
　　“小书呆变成大书呆了。”
　　“你不是在找余幼眠吗？找我什么事儿？”
　　离裳沉默地看着她，缓缓地从怀里掏出那块圆环玉佩递给她。
　　“这是什么？”
　　“余楼主的遗物。”
　　魅生把玩着手里的玉环，脸上不见丝毫感伤之情，瞟了离裳一眼，淡笑：“你在试探我？”
　　离裳没有回答，而是低头从脖子上取下了那枚血红色的琥珀玉。
　　魅生的眼神瞬间变了。
　　离裳的眼睛像浩瀚宇宙，容纳一切悲欢离合，归于稀松平常。
　　他将琥珀玉轻轻挂到魅生的脖子上，温和地说了句：“经年已过，物归原主。”
　　阿生姑娘，我一直在找你，怎么会不知道你是谁。
　　即使你换了一副皮囊，我也依然可以看到你的灵魂所在。
　　红颜已成枯骨，魂魄却萦绕不绝，牢牢缠在宿命的骨笼上。

　　“没想到，见到我最后一面的人是你，离小裳。”
　　自从柯絮昏迷不醒后，已经有十五年，没有听到“离小裳”这个称呼了。
　　离裳的眼里氲着怀念，指着她手中那块圆环玉佩，温笑道：“或许，今日发生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昨日，是他发现了“百年之约”背后隐秘的初生花。
　　今日，由他亲手将探秘无名岛的钥匙交到她手上。
　　人世间，独一无二的，阿生姑娘。

　　离裳轻声述说了百年前祖辈“黄粱一梦”的离奇故事。
　　“阿生，你会选择回到这平生轩，是为了她，对吗？”
　　离凇会为了柯絮，急寻冰寂花，追踪初生花。
　　柯絮会为了魅生，以命相殉。
　　魅生又会为了柯絮，做些什么？
　　魅生攥紧了手里的玉环，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干脆利落地转身跳下石盘。
　　阳光下，回眸一笑，笑靥如花。

　　“离小裳，谢谢你。”
　　谢谢你，寻到我前生的遗骸。
　　谢谢你，指引我余生的归路。

　　阿絮，等着我。
　　多年前，你没能等到我平安归来。
　　这一次，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回到你身边。

　　“魅生！”
　　离裳在身后高声喊她的名字，这是他第一次喊阿生姑娘的本名。
　　魅生回头去看他。
　　阳光下，离裳的笑容像朵太阳花，耀眼夺目。
　　仿佛仍是曾经年少的模样，微笑目送心爱的女子渐行渐远的背影。
　　“魅生，也谢谢你。”
　　有生之年，还能再和你面对面说说话。
　　而不是，独守着满院的曼珠沙华，无声缅怀逝去的你。

　　魅生回转过身，左手叉腰，右手挡在额上，像个大姐姐注视自家乖巧听话的弟弟一般，温柔地笑了。
　　曾经年少的离裳真的很像她印象中的弟弟庄拯。

　　“离小裳，帮我一个忙吧。”
　　可怜离裳，第一次为心上人做事，却是瞒着自家大哥，掩护魅生去密室。

　　黄昏前后，在紫穹山下逛玩了一整天的离陌和花念筠，手牵着手正从院门外经过，离陌忽然搂着花念筠的腰往后退开半步。
　　一枝箭凭空出现，倏地扎进两人跟前的土地里……
　　“……”
　　这是离陌习以为常的无语心声。
　　“嗝！”
　　这是花念筠被吓得打了个嗝，即使已经被如此召唤了三四次，她依然没能习惯正和离陌说笑的时候，有暗箭要防。
　　花念筠伸手环住离陌的肩膀，下巴搁在他肩上，嘴巴开开合合：“走吧，阿生姐在传唤你了。”
　　离陌握住她的手，关切地说：“念筠，你若是累了，就先回房间休息吧，我一个人也可以。”
　　花念筠确实逛街逛到腿酸，嘟着嘴娇声说：“阿陌，我不要一个人待着，我得陪着你啊。”
　　离陌的脸又红了。
　　“好、好啊，我们一起。”
　　“阿陌，我想你背背我，行吗？”
　　话音未落，离陌已经在她面前蹲下来，双臂后展，是邀请的姿态。
　　诚挚而羞怯地扭头说道：“念筠，过来吧。”
　　请你，过来我身边。
　　“嗯！”
　　双臂环上他的脖颈，忍不住闭上眼，深深地去嗅他的体味，青涩而清爽的味道……让人好想咬上一口啊。
　　花念筠“哧哧”地暗笑出声。
　　正大步前行的离陌疑惑地扭过头去：“念筠？怎……”
　　未尽的话语被花念筠的嘴唇吞下。
　　极突然又极短暂的一吻。
　　花念筠把脸藏在离陌的背后，又是欢喜又是羞涩地说：“阿陌，我……刚刚是情难自禁。”
　　离陌低低地“哦”了一声，继续大步往前走，表情空白，耳朵根儿红到发热。

　　最终却是花念筠独自去见了魅生，离陌半路被师父冥珑提走了。
　　花念筠轻手轻脚关上了房门，看着魅生的背影，疑惑地问：“阿生姐，您找我？”
　　是什么事需要特意把离陌支开？
　　站在厅堂正中的魅生转过身来，一手拿着一张图纸，一手转玩着一块玉环，冲着她奇异地笑了。
　　花念筠不由得打了个冷颤，然而在看清魅生手里的图纸之后，她的表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阿生姐，这张图纸是？”
　　魅生在图纸上划了个圈，手指点着某个地方，低声说：“念筠，这里是你的家乡，对不对？”
　　花念筠没有否认，只问：“阿生姐，你是从哪里拿到这张图的？”
　　魅生伸手抚触她的下巴，气定神闲地浅笑道：“只要你乖乖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帮你彻底抹消云鲸岛在中原的痕迹，如何？”
　　“你怎么会知道云鲸岛？”
　　花念筠从未对离陌提起过家乡的名字。
　　“你先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好吧，我告诉你。我的父亲是原无冥教的冥陨，也是骨魅女冥珑的同门旧友。”
　　“哦～原来如此，你有意接近离陌，是为了接近冥珑，探听你父亲的下落？”
　　花念筠撇开了眼，心虚而硬气地回答：“我承认，没见到离陌之前我确实是这么打算的，但是见到离陌之后……就不一样了。”
　　魅生戏谑道：“一见钟情？春心萌动？”
　　明摆着不信，如果对方不是离陌，而是青衫公子或者墨刀客，倒是很有说服力。
　　然而，当时的离陌还远远不够让人一见倾心的程度。

　　花念筠咬了咬唇，不服去辩：“是，当时的离陌是不够强大，但是他肯为了我变得强大，离陌不仅有这份心，还努力去做到了。”
　　“我感谢他当时出手帮了我，更感谢他如今回应了我的期待。”
　　“而且，阿生姐，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其实离陌一直都有看你的脸色，我想，他是希望从你那里得到认可和鼓励的。”
　　花念筠说着撩了下自己的长发，眼神睥睨，语气复杂：“虽然我不得不承认，阿生姐你身上有一种旁人没有的魅力，但是离陌已经是我的人了，你即使看不上他，也不能看不起他。”
　　魅生直接说了句：“好啊，我不会再小看他。”
　　继而话锋一转：“对了，你想不想知道你父亲的死因？”

　　花念筠的表情变得冷然，褪去娇柔弱势的伪装，她第一次显露出凌厉强势的一面。
　　“你怎么会知道我父亲的死因？”
　　千语楼的那个人以及冥珑都不知道的事，“余幼眠”怎么会知道……
　　魅生在她耳边低声说：“因为，十四年前，就是我杀了他啊～”
　　冥陨死在眼前的情景，对于一觉重生的魅生而言，就相当于发生在数日前的新鲜往事。
　　自从魅生用生死蛊救活冥玲那天起，冥陨表面上远离了“三人团体”，独来独往，暗地里却一直在调查魅生的来历。
　　关染有多不在意生死蛊，冥陨就有多在意生死蛊。
　　他不惜独自远航揽月海，差点儿葬身鱼腹，却是“差点儿”……
　　当然，如果他当时真的死在揽月海底，也就没有如今的花念筠了。
　　误打误撞，他被云鲸岛的圣女偷偷救下，中原人是被岛上居民敌视的存在。
　　冥陨至死都不知道的是，他曾经待过的那个小岛就是魅生逃出琉璃城的第一站落脚点。
　　冥陨回到中原之后，再没出过海。
　　那不过是一段露水情缘罢了。

　　魅生从紫玉山庄回来后不久，发现自己怀了身孕，慕容棣刚开始是很开心的，然而……后来，他变了，变得多疑冷酷，甚至仇视她肚子里的孩子。
　　吩咐冥珑把初生的离陌送到紫玉山庄，一方面是柯絮的请求，另一方面是魅生的不安感越来越重。
　　她没想到，把孩子送走，是压垮慕容棣的最后一根稻草。
　　慕容棣被冥陨有意无意挑唆，魅生经常待在紫玉山庄，和年轻俊雅的二庄主离裳交集甚密……
　　阴谋与误会累积在一起，造就了最终的恶果。

　　慕容棣死了，冥玲以命抵命，给了魅生第二次生命。
　　再睁开眼，是在长狱山的洞穴里，看到的唯一一个人，不是慕容棣，不是柯絮，也不是冥玲或者冥珑。
　　而是那个黑了她人生的孤狼，冥陨。
　　由于体内母蛊强韧的修复力，冥陨为了软禁她，用锁链穿透了她的手腕腿骨……
　　可笑又可悲的是，她的家，琉璃城就在洞穴的另一端，隔着长狱峡谷，隔着终年不散的山雾，她的亲人和朋友都在那里。
　　整整一年，没有人找到她，也没有人带她离开。
　　那真是一段暗无天日的时光，漫长而摧人心志。
　　隔绝了家人、爱人以及友人，锁链都与皮肉融为一体的时候，魅生求生不得，选择求死。

　　“你知道，我是怎么杀了他吗？”
　　冥陨不是想要生死蛊吗？
　　用火逼出母蛊之后，魅生的身体迅速虚弱，逐渐失去光彩的瞳孔，没有印上冥陨被母蛊吸噬殆尽的痛苦惨状，而是印着洞穴边一株蔫耷耷的杂草。
　　魅生夫人就像一株杂草那样无声无息地消逝了。
　　没有人知道她又苟延残喘了一年。
　　没有人知道她弥留之际想了些什么。

　　很奇怪，魅生最后想到的人不是她的爱人，也不是她的孩子，而是她的父亲。”
　　老城主若是知道她抛下一切逃出琉璃城，却窝囊地死在家门口，一定会很气恼。
　　也会很难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