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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二十九 ...

  •   言珏很小的时候,母亲就不在身边,父亲忙于阁中事务,但更多时候是寻机去约定之地与好友庄拯碰面。
      是以,言珏自小习惯了一个人,也安于一个人。
      亲近他的女子很多,被他的无情挫伤的女子不少。
      余幼眠只是其一,并不能在他的心上停留片刻。
      接近他的人不少,被他的冷淡逼远的人也很多。
      只除了那个少年,余朝年。

      “小言,咱们一起去拜见樊大师,请他铸炼一把独属于你的宝剑!”
      ——嗯,他还记得两个人为了找一小块千年玄铁跑遍了整座缥缈山,露宿了小半个月,才有了炎霜剑的出世。
      “小言,听说平沙海的海底有一大片珊瑚石阵,平日里黯淡无光,每逢月圆之夜就会闪耀五颜六色的荧光。咱们这个月一起去看吧!”
      ——嗯,他还记得那一晚的平沙海底如火如荼,好似各个季节的花朵同一日绽放……耳边似乎还能听到鲛人的歌声,渺远又近在耳畔,他和余朝年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
      “小言,我的水囊里没水了,好渴啊……你的借我喝点儿呗!”
      ——嗯,他记得那一次两人骑着骆驼横穿烈焰荒漠,差点儿都折了进去,余朝年借机把水囊里的水都匀给了他……
      “小言,你看夜空里那团星群像什么?像不像我们上次在冬胭湖口捉到的……那条胖头鱼!哈哈哈哈!”
      ——嗯,其实他已经忘记那条胖头鱼长什么样了,只记得……余朝年烤鱼的本事不错,很香也很好吃。
      “小言,我很开心能交到你这个朋友,你不开心吗?开心就笑一笑嘛!啊?你该不会是害羞了吧?”
      ——嗯,他很少笑,却不是感觉害羞,而是不想泄露了自己的情绪。
      “小言,你总喊我的全名多见外啊,来!叫一声别的听听。”
      ——嗯,之后就渐渐地、不经意地叫“朝年”,他还记得,余朝年第一次听见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继而爽朗地笑了。
      “小言,我虚长你一岁,虽然没你功夫厉害,但是有什么事儿记得招呼哥哥一声!”
      ——嗯,他有什么难事,还没等开口,余朝年就注意到了,即使只是一些不值一提的琐事。
      “小言,咱们下一次去落星潭露宿吧!泛舟潭上,自在逍遥~”
      ——嗯,他印象很深,那个初冬之夜的落星潭静极美极,鲜有人迹。天地之间,唯有那一叶小蓬舟,以及舟上的两个少年人。他记得余朝年枕着胳膊躺在船头,嘴角含笑望着那漫天星光,说:“相较于浩瀚无垠的星空,我们真的很渺小呢。”
      ——嗯,我们渺小到生死寂灭,只在一瞬之间。
      “小言,这两个面具你一个,我一个,保准没有小姑娘再追着你喊‘非青衫公子不嫁’了,哈哈!怎么样?是不是有点儿吓人?”
      ——嗯,可惜没有拦住你家的那位小姑娘。
      “小言,我真好奇,你以后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又有谁能让你多点人情味儿……说真的,我真想象不出你恋慕人家小姑娘的模样,会不会很傻气呢?哈哈哈!”
      ——嗯,等你有了心爱的姑娘,我再加倍嘲笑你好了。

      “小言,我最近几日总会做一些奇怪的梦,说来你可能不信……”
      ——嗯,后来想想,原来事情早有预兆……
      “小言,我梦见眠眠生病了,病得很重……”
      ——嗯。
      “小言,一个人真的会突然变成另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吗?”
      “小言,眠眠真的生病了……”
      “小言,我梦见父亲杀了人……不可能会发生的,对吧?”
      “小言……如果我哪一天变了,你会怎么看待我?”
      “小言……”
      ——嗯,我都知道了,我是你的朋友,一直都是……

      麻醉将醒的言珏感觉到一只温凉柔软的手在抚触他伤疤纵横的脸。
      丝滑冰凉的如缎墨发,拂落在言珏裸露的上半身。
      言珏睁开眼,看见一张清绝无双的女子的脸,额前的齐刘海微微掀起,露出眉心一点红痣。
      菩提圣手,云弥儿。
      云弥儿清澈如水的眼眸对上言珏无神的眼睛,描摹伤疤的手停在他的耳畔,轻轻捏了下他的耳垂。
      满意地看到言珏的眼睛有了焦点。
      “……云谷主。”
      温凉的手指揩去他眼角的余泪,女子温声问:“你……梦见谁了?”
      “一个……旧友。”
      凉凉的长发如潮般从他身上退去,云弥儿从床榻边站起来,走向一旁的药箱,收拾着染血的绷带及浴血的长针与尖刀,背对着床上的伤员说:“从今往后,我会每天过来给你的伤口换药,一直到你能下地走路为止。”
      云弥儿背上药箱,扭头冲他笑了下,说:“你好好休息,我明晚再来。”
      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言珏扭脸看着她将走的背影,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把嘴边的话压回去了。
      门口的云弥儿却站住了,轻声说了句:“……家母前几日离世了。”
      在听闻言锁心身死的当日,抱着云弥儿说了几句话,就随他而去了。

      云弥儿关上门离开了。
      言珏的眼角慢慢滑下一滴泪。
      为他的父亲,也为他的……
      母亲。

      倚墙而立的关山越百无聊赖地咬着一截小竹杆儿,等云弥儿从小木屋里出来了,伸手勾住她腰畔的药箱。
      “我帮你拿着吧。”
      “嗯,谢谢。”

      月色下的阡陌小路,两人错肩同行。
      “我才听说老谷主去世了,你……还好吗?”
      云弥儿摇摇头,没有回答。

      关山越的脚步变得迟缓,落在云弥儿身后了。
      云弥儿走在前面,扭脸看向身后的他。
      “谢谢你送言珏过来。”
      “嗯,不用谢我,是染染让我送他来谷里的。”
      不然,我是不会回来的。
      云弥儿笑了笑,没接话。
      一路上,只闻虫鸣低响,听得久了,就显得安静……而沉闷。
      一前一后爬上山坡,关山越抬头看见了那棵巨大的枫树。
      六年了,它一点儿都没变。
      过往的一切历历在目,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那一天,枫叶是红色的,云弥儿就站在红云蔓展的枫树下,接受了他的示爱,那时一袭素衫的她,就像是从枫树里诞生的精灵,永远停留在他的心尖之上。
      关山越只匆匆掠过一眼,就低下头,继续往前走。
      云弥儿却停住了脚,喊他“关少侠”。
      关山越这几年一直被别人这么称呼,他却是第一次听见云弥儿这么喊他。
      曾经他是个调皮捣蛋鬼时,云弥儿会冷淡地喊他“关师弟”。
      曾经他为情骚动,不能克己时,云弥儿会无奈地喊他“阿越”。
      现在他是身负盛名的墨刀客,云弥儿开口喊他“关少侠”。
      感觉……一下子隔了好远,明明两个人近在咫尺。
      枫树犹在,过往难追。

      云弥儿伸手指了指掩藏在树冠里的小树屋,对他说:“我搬家了,就在这棵树上。”
      关山越站在树下仰着脖子看,月光穿过枝桠,洒在小树屋的脸上,能看到它圆圆的窗。
      “我能去你家看看吗?”
      关山越听见自己这么问,没有别的绮念,只是出于新奇。
      云弥儿双手扶在藤梯上,说:“正好帮我把药箱放回家里。”
      关山越看着她不紧不慢地往树上攀爬,说:“这么多年,你还是坚持不习武?”
      “我对习武没兴趣。”
      “你只对医术感兴趣。”
      云弥儿笑着说:“没错。”
      关山越垂下了头,等云弥儿自己爬上去了,才三两下攀着枝干,跟在她身后进了小树屋。
      房间里的摆设基本没什么变化,精简至极,素雅整洁。
      一株新鲜的“弥乐草”摆在她床头。
      云弥儿看了眼他腰间挂着的香囊,没说什么。
      坐榻正摆在月光照射的窗边。
      关山越把药箱放在桌上,摸了摸茶壶的温度,给两人各倒了一杯花茶。
      是茉莉花的清香。

      月光下的云弥儿,仿若星月辰光幻化的精灵,沉静而悠远。
      关山越看着她,不禁说了一句:“许久未见,你……更好看了。”
      云弥儿的长发被夜风拨动,额前的刘海被风撩动,露出眉间那点红。
      那是年少的关山越曾经爱怜轻吻的地方。
      也是如今的他不敢多看的地方。
      “多年未见,你也成熟了很多。”

      “云……谷主,打算一直待在这落云谷里吗?”
      “曾经是想离开谷里,像姜师弟他们一样可以四处游历,救死扶伤,现在却是早已走不掉了,不过,也没觉得遗憾。”
      云弥儿看着窗外夜色中灯火点点的落云谷,唇畔带笑:“我每天都在接触不同的病人,每天都在见证生命的存留与消亡……”
      “就像这棵枫树一样,自小扎根在落云谷,随风摆动,受雨恩泽,成长老去,落叶归根……”

      “关少侠,日后有什么打算吗?”
      “我?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吧。”
      云弥儿垂眸看着素瓷杯盏中的淡白花瓣,轻声说:“关少侠,酗酒伤身,还请保重身体为是。”
      关山越看着她的素白手指一直在杯口前后抚触。
      那是她感觉紧张时的小动作。
      这么多年,一直没变。

      关山越听见自己应了一声“好。”
      有些恍惚地想到自己似乎从来都不会违背她的话。
      不管是过去贪玩捣蛋的他,还是现在放浪形骸的他……

      天色已晚,关山越该走了。
      离开云弥儿的小树屋,离开回忆满满的落云谷。
      “关少侠,你和关染的房间一直都有打扫,何不停留一晚,明早再出发也不迟。”
      关山越说:“我不便多留,况且……九柯门中还有人在等我。”
      关山越边说边关注云弥儿的反应。
      云弥儿轻易察觉到他话里的意图。
      等他的那个人,不是他在九柯门的好友柯枭,而是他在九柯门的红颜知己,柯惜。
      其实,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反应,也不需要挽留的话语。
      云弥儿静静地看着关山越,看着这个给她单调的医谷生活染上了一抹情爱色彩的男人。
      看着他在没有自己参与的日子里蜕变成如今的模样,云弥儿有些欣慰也有些感怀。

      关山越,你会成为值得女子托付终身的好男人,但那个陪你走过余生的女人,不会是云弥儿。

      关山越看到她的眼神变幻,回想起他六年前离开落云谷的那一晚。
      回忆里还有惊雷和雨声,落云谷在暴雨的冲刷中静默矗立。
      他牵着她的手,站在枫树下躲雨,两个人像两只乳燕般挤在一起,关山越闻着她身上特有的乳香,双手慢慢把她圈进怀里,云弥儿仰头去看他,看到了他通红的脸颊。
      年少的关山越听到年少的云弥儿说:“阿越,你在想什么?”
      关山越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在想,以后弥儿能嫁给我就好了,我只是抱着你就觉得很开心很开心了!”
      云弥儿听了他的话,既没像他一样开心,也没像他一样憧憬两人成亲的未来。
      她怔怔地看着夜幕中的暴雨,一言不发。
      最终,两个人还是冒着雨跑回了家。
      临分手未分手之际,云弥儿说:“关山越,我反悔了。”
      “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了。”
      “我们分开吧。”

      现在的关山越再回忆起当时,有很多细节都模糊了,他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的。
      他只记得云弥儿那张冷漠苍白的脸,记得她说的冷淡绝情的话……
      现在想想,竟然还会感到些许心酸。
      毕竟,年少的那个他,曾经倾尽了真心去敬她爱她。

      “云谷主,你在想什么呢?”
      关山越笑得痞气,似乎只是随口一问,不回答也没关系。
      云弥儿也笑了,回答他说:“柯门主是个好姑娘,关少侠不要辜负了她。”

      俗世红尘中的痴男怨女,情事轮回反复有多可笑啊……
      不懂情事的云弥儿接受了关山越的示爱,最终还是辜负了他的真心。
      红尘打滚的关山越终在柯惜身上,实践了当初云弥儿的选择,看着柯惜就像看着当年的自己,可怜又可悲。
      关山越苦涩而释然地长舒一口气,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云弥儿。
      他的师姐,他过去的恋人,他……曾经幻想携手一生的女人。

      “好。”
      这是最后一次,应下你的话。
      也是此生最后一次,主动来见你。

      关山越走了,在树下冲她挥手道别,转身走进了夜色里。
      矮几上,两盏茉莉花茶一点儿没动,已经凉了。
      云弥儿漫不经心地换了一杯新茶,脑袋倚着窗棱,看树下的残叶淤泥。
      今日清晨下了一场小雨。
      不比那一天的倾盆大雨……
      云弥儿还记得,那个暴雨冲刷天地的夜晚,发丝沾雨、脸色发白的少年人怔怔地望着她,问:“为什么?”
      什么叫“反悔了”?
      你讨厌我了吗?
      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吗?
      却始终不敢问出那句:你是不是一直都不喜欢我?

      云弥儿当时回答了什么?
      只有一句话。
      “很可惜,我没能像你喜欢我那样,喜欢上你。”

      一句话,各自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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