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行走录》赤蚁

16、十六

　　小玉和路仁两人一马刚跑离多宝镇不远，就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穆凉从路旁的茶寮走出来，就站在大路正中间拦下了两人的马。
　　穆凉在驯服动物方面有先天的威慑力。
　　动物会亲近一些人，却无一例外都会退避穆凉。
　　穆凉突然出现，骏马刹蹄不及，差点把背上的两人甩出去。
　　路仁护着小玉跳下来，小玉惊奇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下一秒就飞扑过去。
　　“穆大哥！”
　　“哎！”
　　穆凉一把抱住蹦跳上身的小胖妞，把她夹在胳膊底下走回茶寮。
　　“怎么感觉你轻了，偷着减肥了？”
　　小玉挨着他坐在长凳上，只是嘿嘿笑。
　　路仁牵着马守在茶寮门口坐下，意外地沉默可靠。
　　茶寮里没有其他人。
　　“我图清净，把人都赶跑了。”穆凉随口解释，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水，也不管小玉和路仁，自己慢悠悠的喝着。
　　“穆大哥，我爹怎么舍得把你放出来啊？”
　　“还不是为了找你们。”
　　小玉以为穆凉是要找她和纳兰笙，就说：“笙哥没跟我一起，我觉得他不想跟我一起回去了。”
　　穆凉无所谓纳兰笙的去留，啜着茶说：“想不想回都随他，倒是你，打算玩到什么时候回去？”
　　小玉嘟嘴：“我来中原可不是随便玩玩，而是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穆凉放下茶碗，捧着小玉肉乎乎的脸蛋，似嘲弄似正经地问：“是什么事？好玩吗？”
　　小玉的嘴巴被他挤得变了形，明显习惯了穆凉这种对待，撅着嘴唇说：“我在找人。”
　　穆凉继续“拷问”：“什么人？有趣吗？”
　　小玉的眼珠滴溜溜转：“我爹在找的人就是我要找的人。”
　　穆凉的大拇指开始揉她脸蛋上的软肉：“整个中原江湖都找不着的人，你初来乍到怎么找？不怕像纳兰笙那样被人拐了？”
　　穆凉呲着尖牙，吓唬她。
　　小玉目光游离，她还真不知道怎么找人，原以为待在千语楼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结果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我不怕，有路仁哥保护我。”
　　一大一小的目光都射向门口的门神。
　　一阵小风吹过，路仁的衣角轻轻翻飞，他却整个人倒在了长椅上。
　　“呼～噜～呼～噜～”
　　小玉眼角直抽，穆凉哈哈大笑。
　　“反正我现在还不能回去，别问我理由，无可奉告！”
　　小玉仰脖抱臂，努力挽尊。
　　穆凉笑，改为揉她脑袋：“行！不问你，把手伸出来，你这次出城太着急，有重要的东西没带在身上，我这次出来是为了把它给你。”
　　乖乖伸出手。
　　“不是为了把我带回去啊？”
　　“是要把另一个人带回去。”
　　“不是笙哥，也不是我，是谁？”
　　穆凉没回答她的话，而是扬声说了句：“老六！匕首递给我。”
　　就见门口背着两人躺倒的“睡神”随手一扬，一把小巧的匕首就到了穆凉手里。
　　小玉惊住了：“路……啊？！！！”
　　趁着她游神的工夫，穆凉已经拿匕首划开了她的手掌，并在伤口处放了一个黑色圆丸。
　　小玉眼睁睁看着那个黑丸像活虫一样钻进伤口里，不见了！
　　小玉惊叫着甩手，却发现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只留一道浅浅的伤痕。
　　小玉快哭了：“穆大哥！虫子钻进去了？！”
　　穆凉也是头一次见，惊奇地点头：“钻进去了！”
　　又抬起头兴奋地说：“伤口不见了哎！”
　　小玉气得直跳脚，好想打人啊！
　　可惜打不过！
　　可怜兮兮地问：“穆大哥，你不会在拿我试药吧？”
　　穆凉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虽然也养蛊，但还是头一次给人种生死蛊。”
　　小玉先是一愣，继而松了口气，瘫坐回长凳上，顺带挠了穆凉一爪子。
　　“你早说啊！吓死我了！”
　　“不过，生死蛊原来长这么不起眼啊，难怪我出城的时候没找到它。”
　　穆凉拽她头发：“你出城的时候啊，生死蛊还没成熟，城主守了半个月得了两对，就把我赶出城来中原找人，这下好了，找不到你们我也回不了城。”
　　小玉连忙护头发，讨好地笑：“穆大哥，你真是太厉害了！这么快就能找到我。”
　　了然的目光瞄向门口横躺的路仁。
　　没想到，千语楼里的“三声”管事竟然是琉璃城在中原驻扎的“暗子”。
　　难怪她不认得路仁。
　　……等下，纳兰笙让自己待在千语楼，是不是早就通过穆凉识得路仁？只有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难怪今早编瞎话的时候，纳兰笙一直笑话她！
　　她真是太傻了！
　　“穆大哥，你要和我们一起走，还是去找笙哥？”
　　穆凉心说：我找那小子干嘛？
　　但是，听小玉的语气好像是想要撺掇自己找纳兰笙的麻烦。
　　“纳兰笙人呢？还在南疆？”
　　纳兰笙的仇家在南疆一带。
　　小玉叫：“果然是你递消息给笙哥的！”
　　穆凉掏耳朵，不以为意。
　　小玉奈何不了他，唯有叹息：“母亲一直不希望他被仇恨蒙了心……他已经报了仇，可是病情加重了。”
　　穆凉托着下巴，想了想，忽道：“那小子应该活不了多久了。”
　　小玉急了：“你什么意思？！”
　　穆凉斜眼瞥她：“相处五年，你和纳兰夫人都没能成为纳兰笙的羁绊。”
　　“琉璃城不是他的归属地，中原也不是。”
　　“寻常人经历他那四年的遭遇，恐怕早就自我了结了。”
　　“仇人已死，支撑他活下去的仇恨也散了。”
　　“你以为他还想活着？”
　　小玉已经听呆了，她虽然一直把纳兰笙当哥哥，却从没体会过他的心情。
　　因为她体会不到，她没有经历过。
　　小玉只知道纳兰笙生病了，所以身体不好。
　　所以，缺乏少年人朝气。
　　他不比她大多少，却疲倦不堪。
　　她却以为那是他本身的性情。
　　她以为他会愿意和自己一起回家。
　　现在，她不那么以为了。
　　穆凉说的对，纳兰笙终有一天会不再抑制癫狂症而把自己的生命了结。
　　在一个小玉和纳兰月黎都不知道的角落，默默死去。
　　就好像……
　　五年前那个夜晚，并没有什么小乞丐被纳兰月黎救下。

　　小玉擦掉眼泪，抓紧穆凉的衣袖，紧绷的表情哑声说：
　　“穆大哥，这次换你去救他，好不好？”
　　“我救不了他。”
　　说着这句话时，小玉眼含着泪笑得很苦涩。
　　“笙哥他……不想被我们救。”
　　纳兰笙不想被任何人拯救，他要把自己腐烂到泥土里，消泯在天地间。
　　就像……从没有来过这个人世间。

　　穆凉没法不答应小玉的请求，他尤其怕女孩子泪目强笑……

　　穆凉站在茶寮外，问身后“悠悠醒转”的路仁：“你是说，纳兰笙缠上了千语楼的女管事？”
　　匪夷所思，他以为那个重度“厌女症”患者，宁肯看上男人，也不会喜欢上女人。
　　路仁擦了擦脸上的汗，小声地说：“老大，你要是见到关染那丫头，能不能帮衬一下，我觉得她很可能被纳兰公子不小心掐死……”
　　纳兰笙犯病的时候，六亲不认，理智全无，关染很可能会往上凑！
　　穆凉不以为意：“纳兰笙和那丫头关系不是很差吗？怎么会不惜命地往上凑。”
　　只要不近纳兰笙的身，就没有性命之忧。
　　就是场面有点儿血腥，跑开不听不闻就行了。
　　穆凉没多想，路仁也没多说。
　　他觉得关染对纳兰笙的态度有点奇怪。
　　说不在意纳兰笙是很难的。
　　毕竟“毒桃花”纳兰笙招女人喜欢是不争的事实。
　　“对了！老大，关染那丫头知道小玉的身份，而且我怀疑她其实知道我的身份，只是没有当面点明。”
　　“老大，她知道很多事情，远超于一个千语楼管事该知道的程度。”
　　“老大？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你可别小瞧了那丫头，她看起来傻气，可不能被她的表象蒙了……”
　　“老大？你的表情过分荡漾了喂！”
　　有点儿吓人……
　　穆凉伸出舌头舔自己的尖牙，抑制不住地兴奋！
　　绝对是有什么人或事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老六，我觉得纳兰笙那小子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才会一出城就和小玉直奔千语楼，报完仇之后又上赶着去追和他不对盘的女人……你除了把仇家消息给他之外，还有告诉他什么吗？”
　　路仁愣了下，说：“没有……不过他之后去了千语楼在西边的分楼。”
　　落云谷坐落在太阳落下的方向。
　　“关染就是从落云谷出来的弟子。”
　　有点儿意思了。
　　“老六，那个关染，是什么脾性？”
　　“……”
　　“？”
　　路仁蹲在路边，冥思苦想了许久，说了八个字：
　　“软硬不吃，喜恶随性。”

　　向着极北之地延展的林道上，两匹马齐头并进。
　　“你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哪里吗？”
　　关染扭头问追上来的纳兰笙。
　　“你不知道吗？”
　　纳兰笙觉得她是明知故问。
　　“我知道啊。”
　　纳兰笙瞥了她一眼，不搭茬。
　　关染笑：“我就随便问问，况且你在琉璃城与世隔绝地过了五年，重回中原，有没有隔世之感啊？对了，你还记得几岁离开中原的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关染苦笑：“看在我这么友好的份上，你就不能配合我一次，好好聊天？”
　　天知道，她这么巴巴去凑陌生人的冷脸有多难能可贵！向来都是她高冷待人的啊……
　　纳兰笙不领情：“你可以直接问，我想回答自然就会说了。”
　　就是不想回答的时候比较多。
　　关染：“那我就直接问了，你知道自己今年多大吗？”
　　纳兰笙的回答跟没回答一样。
　　“我不清楚。”
　　被人拐走的时候年纪太小还不记事。
　　关染注意着他的表情，轻声道：“我师弟姜竹之跟我一样，也是被谷里长老收养的孤儿，他说自己和同胞弟弟出生在乞巧节……今年就满十八岁了。”
　　同是十八岁的少年人，经历却大不相同，性情更是迥异。
　　关染头一次清晰地领悟“造化弄人”这个词的含义。
　　那个被命运作弄的人就在她眼前。
　　看着风姿独特的纳兰笙，关染很难把那些肮脏与污秽，与现在的他联系在一起。
　　他曾亲身经受不停断的侵辱长达四年，关染只能浅浅略过这条信息。
　　怜悯，有。
　　心疼，有。
　　愤怒，有。
　　憎恶，有。
　　都是空泛之感，并无实用。
　　幼童已长大，恶人也已手刃，大仇得报，有了如今的纳兰笙。
　　调查他的时候，纳兰笙只是朋友述说的一个人名，不是活生生的人。
　　见到他的时候，纳兰笙这个人名不仅活起来，还意外引到了姜竹之。
　　关染不敢深想的是，如果当年被拐走的孩子是姜竹之呢？
　　他会变成什么样？
　　她还会遇见他，惦念他吗？
　　与其庆幸没有如果，更应该早一步销毁那些丑恶的灵魂才好！
　　不是纳兰笙命中注定遭此一难，而是罪恶的狂欢被私欲放纵太久了。

　　纳兰笙奇怪关染的表情忽然变得狰狞凶狠。
　　“你在想什么？”
　　关染回神，看着他忽然说：“纳兰夫人能救下你真是太好了。”
　　又转头看着前方的路，笑着说：“我知道她是个很好的人，所以我不会去惹她不开心的。”
　　纳兰笙：“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关染一个没忍住伸出拳头去擂他，纳兰笙果然又闪开了。
　　关染不在意，笑：“别跟我装傻，你是装不过我的。”
　　她是惯会装傻充愣的。
　　纳兰笙拧眉：这天没法聊了。
　　只能说，这俩人，一个太直接，一个太闷骚，都是聊天终结者。

　　入夜，露宿在山脚的密林里。
　　关染以前在落云谷，经常被关山越带着去后山露宿看星空，如今有大君陪着，也很安心。
　　关染蹲坐在火堆旁发呆，没注意到倚在她腿边的大君向另一边闭目养神的纳兰笙走去。
　　大君站在纳兰笙跟前停住，歪着头看他，似乎在回想什么。
　　纳兰笙睁开眼看见是它，不明所以地扭头去看关染。
　　关染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时而浅笑，时而皱眉。
　　纳兰笙只好开口喊她：“关染。”
　　关染的心突地一跳，回忆被打断了，循声看去。
　　又被那张酷似姜竹之的脸晃得一愣，她刚刚还在回忆他。
　　重重一闭眼，再睁开已是目光平常：“怎么了？”
　　纳兰笙看大君，大君扭头看关染，温文无害的眼睛眨了眨，忽的扭身飞扑向关染。
　　“哇咧？！”
　　好险好险，关染差点儿被它撞翻过去。
　　关染听着大君的声音，疑惑地看了纳兰笙一眼。
　　纳兰笙竟然真的曾经在落云谷出现过！
　　印象中自己和纳兰笙素昧平生，他是怎么一击即中地瞄准自己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