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行走录》赤蚁

13、十三

　　三人两马，在无人的旷野上一路飞奔。
　　小玉抱着关染的腰，脑袋贴着她的背，风啸声从两边刮过，关染的头发凉凉的，滑滑的，在小玉的眼前翩飞。
　　“关姐姐，我们这么急着赶去哪儿？”
　　“去北方。”
　　“北方？朝年哥哥去北方了吗？”
　　“嗯……大概吧，我猜的。”
　　极北之地是言疏阁，有言珏的家人。
　　“我听江湖人都说，极北之地的冰脊山终年积雪，有很神奇的花，可以让人起死回生！关姐姐，是真的吗？”
　　“嗯……假的。”
　　顶多吊人一命，不生不死地苟延残喘。
　　小玉又问：“冰寂花长什么样子啊？是不是很好看？”
　　“我也只是听说过它，并不知道它长什么样子……路仁？你知道吗？”
　　另一匹马上的路仁斜了她一眼，不回答。
　　“哎？你怎么不理人？”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再回答你的问题。”
　　关染戏谑：“你有什么问题？”
　　路仁反应很快：“你才有问题！”
　　关染一秒正经：“那你问吧。”
　　路仁看惯了她变脸的本事，一边注意着周围的情况，一边问：“那个联姻的信物，咋搁你身上呢？”
　　今早，三人刚离开繁花镇，千语楼就遭了贼，据楼主说是一件重要的玉环信物被盗了。
　　紫玉山庄的紫玉令牌，千语楼的圆环玉佩，是“百年之约”的信物。
　　圆环玉佩经了离陌的手，归还给千语楼，如今正挂在关染的脖子上，贴身佩戴。
　　关染策马紧跟着天上的向导——两只大雁，头也不回地说：“小玉，你觉得呢？”
　　突然被点名提问的小玉立刻说：“肯定不是关姐姐偷的！”
　　“乖～”
　　路仁：“拜托！我也没怀疑是你偷的啊。我奇怪的是，楼主为什么把玉佩给了你，却说是被人偷了？这不是给你下套吗？但是看你淡定的样子，我猜这件事可能是你和楼主事先计划好的，是吗？”
　　小玉好奇地竖起耳朵。
　　关染不藏事，被路仁问起，就把诡笑人的话简明扼要说了一遍。
　　小玉毫不怀疑地信了，立刻说：“杀人凶手呢？咱们提前把他找出来，先做好防范。”
　　能杀得了余楼主的人，绝不是泛泛之辈，能制住对方就有胜算。
　　关染：“我觉得他也不知道凶手是谁。”
　　寻常人第一反应就是揪出真凶，余朝年不提凶手名姓，只点明玉佩是关键，应该是不知凶手真容吧。
　　小玉的关注点却是：“凶手不惜杀人也要拿到那块玉佩，如果离陌没有忽然起意悔婚，玉佩就还在他手上，那么……”
　　小玉心里满是庆幸，离陌可不能被人莫名其妙弄死啊，她还没跟他道歉呢！
　　关染却想到了自己被离陌的隐形保镖吊打的凄惨往事，心说他才没那么容易挂呢。
　　然而下一刻，她的脸色变了，变得肃然而疑惑。
　　恐怕不止她，很多人都会奇怪于宠爱妹妹的余朝年热心促成“百年之约”的举动，甚至不问余幼眠的意愿就表示支持。可是，包括离陌自己在内的众人都觉得离陌配不上余幼眠，余朝年又怎么可能会认可他？
　　正如小玉设想的那样，离陌没有悔婚，圆环玉佩到他手里，凶手杀人夺玉，离陌死了，婚约自然就取消了……
　　余楼主是知情人吗？为什么那么痛快地就信了我的话，把圆环玉佩交给我。
　　关染觉得胸前贴着的玉佩凉飕飕的，这是催命符，拿到手之前她是知道的。
　　但是，她更想知道自己是被利用了吗？被尊敬的长辈，被信任的朋友，利用了吗？
　　余朝年想没想过离陌会死？
　　余彦君想没想过关染会死？
　　关染后悔自己要把种种可能掰开揉碎，明明白白，彻彻底底地摊开在心里。
　　人生难得糊涂，多思多虑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不要想那么多啦！
　　就算怀疑的种子卡在了心缝，她也要先找到那个人当面对质才能顺心哪。
　　还是得先找到余朝年才行！

　　路仁不信那诡笑人说的话，总不能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吧，那诡笑人说的话那么扯，换谁听都得怀疑对方编故事耍着人玩呢，也就关染和小玉二话不说就信了，还聊得有板有眼的，傻不傻啊？
　　他忍不住说：“别人说什么，你俩就信什么啊？这不是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吗。”
　　小玉脸有点红：“那人也没必要说谎骗人吧。”
　　路仁：“防人之心不可无，小玉你学着点儿，当心被别人卖了！”
　　小玉便给自己的《江湖行走录》加上了这么一条：人言失真，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慢慢领悟吧。
　　关染以为路仁又要念叨自己了，赶忙随着小玉一起点头附和。
　　路仁却说：“玉佩给我。”
　　关染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不给。”
　　路仁瞪她：“想什么呢？那么危险的东西我才懒得碰，我就看看长什么样。”
　　关染笑：“你都已经看过了。”
　　路仁没了表情：“你有足够的实力保护自己吗？”
　　关染摇摇头：“我可以拱手相让啊，不一定要和对方拼个你死我活。”
　　小玉点头应和：“是啊，玉佩对我们又没用，别人想要就给他好了。”
　　路仁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狠狠地剜了她俩好几眼，恨不能仰天长啸一场。
　　“你俩能不能不要把生死之事考虑地那么简单？！一个连余楼主都要烧死灭口的凶犯，为什么要放过关染？”
　　小玉嘟囔：“关姐姐又不知道这块玉佩有什么特别的，也泄露不了什么，为什么赶尽杀绝？”
　　大家都平平安安的不好吗？
　　路仁势必要打消她天真的想法：“小玉，一知半解的人威胁秘密，死去的人安抚秘密，你能忍受威胁多久？”
　　小玉说：“心病难医，灭口只不过是图自己心安。”
　　路仁讶异地看了她一眼，眉开眼笑正要夸夸她。
　　小玉却把整张脸埋在关染背后，闷闷道：“不要理我，我想静静。”
　　路仁说过的话浮泛在她的脑海，一字字，一句句，她不紧不慢地消化着，分辨着，融合着，得出自己的见解，而不是偏听偏信。
　　路仁就能担保自己的话总是正确的吗？
　　自然是不能的。

　　关染感受着背后小玉浅而热的呼吸，眨着眼睛看看天，看看地，看看远处的树，最后看看路仁。
　　路仁疑惑的目光扫过来：“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关染假笑着摇摇头，转过脸去。
　　路仁：神经兮兮的，肯定有问题！

　　“唉……”
　　关染忽然长长叹了口气。
　　“犯病了？”
　　路仁既“唠叨”之后解锁了“毒舌”属性。
　　“天机不可泄露。”
　　“没救了。”
　　“你别逼我动手！”
　　“你要再敢动手，我就不客气了。”
　　“……”
　　“怂了？”
　　“……我忍。”
　　路仁懒得理她了。
　　小玉在后面笑个不停。
　　关染也忍不住勾起嘴角。
　　上一次这么纯粹地微笑是什么时候？
　　她都忘记了。

　　多宝镇，是江湖重镇，中原四方枢纽之地。向北可达紫玉山庄、言疏阁，向西可达落云谷，向东可达九柯门。
　　赶在入夜前，关染一行三人投宿了多宝镇的楚衣馆。
　　楚衣馆是江湖连锁的客栈，馆主逢初，只闻其名，不知其人。
　　关染身上带的盘缠并不多，路仁是跟班不是保姆，小玉身无分文。
　　三个人要了两间普通客房。
　　小玉不好意思让关染一个人破费，走向柜台，踮起脚递给掌柜一个小物件。
　　看见那个指环的时候，关染眼神里流露出很多难辨的情绪，下意识伸手去碰胸前的挂绳，半路又想起什么，很快放下了手。

　　掌柜原本垂着眼睛记账，那块琥珀玉指环溜到他眼皮子底下后，他有些惊奇地抬眼看向只比柜台高半头的小姑娘，忽的恭敬地弯腰将指环拿起，双手奉还给小玉后，立刻吩咐一旁的侍者：“贵客上门，三间上房，好生侍候。”

　　小玉一直不错眼地观察关染的反应，关染迎上她的视线很自然地笑了笑，余光瞥见路仁已经随着侍者上了楼。
　　小玉心下确定了关染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是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没有点破。
　　关染不擅长做戏，而且小玉试探她的表现也太明显了。
　　比起白纸一样简单好猜的小玉，她路仁的反应更有意思。
　　指环的出现，掌柜的态度，小玉的举动，路仁一直在用“我没看见，我不知道”的蹩脚演技一一略过。
　　三个人各怀心思地进了各自的房间。
　　路仁困得直打哈欠，下巴都快脱臼了，一头栽进软乎乎的大床上，不一会儿就鼾声大作。
　　关染一天一夜没合眼，也是困得不行，刚洗了脸就听见小玉在敲门。
　　门一开，小玉就看见关染疲惫的脸和眼下浓重的黑眼圈，想要约她出去玩的心思立时消了一大半。
　　“什么事？”关染掩嘴打了个哈欠。
　　“没事，本来想邀姐姐一起去街上玩的，忘了你这么累。关姐姐早点儿休息吧。”
　　关染“嗯”了一声，和小玉挥挥手，转身投入舒适大床的怀抱。
　　然而……
　　关染捋着头发，烦闷又认命地坐起来，开始穿鞋。
　　唉……压根儿没法安心睡过去啊！
　　打开门就见小玉在她门口蹲着，小狗一样耷头耷脑。
　　“愣着干嘛？走吧，上街去。”
　　“嗯嗯！”
　　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结伴出去了，立刻淹没在人潮里。

　　华灯初上，人影如织，喜夜闹湖，正是多宝镇最迷人的时节。
　　双鲤花，花如其名，如锦鲤首尾相交的爱心花型，夏初时节盛放，缤纷多彩，花香浓郁，匠心养殖，是多宝镇的“镇花”。
　　多是青年男女结伴游街，倘若遇到心仪之人，便可购下一朵双鲤花赠予对方。
　　花会之上，喜结良缘的恋人不在少数。
　　站在人头攒动的长街，关染有点无所适从，小玉牵着她的手，两眼亮闪闪地跑去看面具，看面人，看花灯，看荷包，看头饰，看折扇……也看美人。
　　“哇，那两个小姐姐笑起来好美啊。”
　　“啊，那个小哥哥也好好看，笑起来有小酒窝哎。”
　　“咦？那个戴了半片面具的大哥哥衣襟上别了好多花，那两个漂亮的小姐姐也递了花给他……嗯？我怎么觉得那个大哥哥有点儿眼熟……”
　　关染被小玉牵着，不怕撞到人，一直半闭着眼睛浅寐，忽然停下来，又听见小玉的自言自语，便睁开了眼睛，只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人群中格外惹眼的男子。
　　高挑清瘦，体态风流，神秘魅惑，似笑非笑，勾人的眼波从面具里流出来，掉进关染震惊的眼眸里。
　　是震惊，却不是惊艳。
　　男子嘴角噙着蛊惑人心的浅笑，白皙如玉的指节按在面具上，似乎冲着小玉的方向微微颔首，多情的桃花眼似一汪蜜泉，流动着光华，引人耽溺。
　　他走到哪儿，双鲤花就扔到哪儿，为他铺展了一条花路，他走在另一条路上，只余背影，给人无尽的遐想。
　　惊鸿一瞥。
　　关染的眼底竟已有了泪意，心中百转千回，她忍不住抬脚追了过去。
　　她听不到小玉在后面喊她，也看不见往来的行人，她的眼里心里只有那个人，是鲜亮的色彩。
　　像一尾鱼，穿梭在拥挤的人海，那个背影近在手边，却总是触不到。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那个！那位公子！”
　　“等下……姜竹之！”
　　但是，前方的那人始终脚步未停，闲庭信步般离开了热闹的街市，拐向幽暗的小巷。

　　“关姐姐！”
　　小玉钻出人群，追了过来，就看见关染笔直地站在半明半暗的街面上。
　　“关姐姐？”
　　小玉凑到她身前，却惊讶地发现关染脸上有两行泪水滑下来，掉进夜色里。
　　小玉头一次看见关染哭，印象里高冷的，神经质的，易怒的，沉着的，神秘的关姐姐，流泪的样子却是不动声色，没有掩面，也没有哽咽，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空无一人的小巷，带着怀念的感伤。

　　关染侧躺在床上，紧拥着薄绸被，无神的眼睛看着窗外的一轮明月。
　　对着明月絮絮低语：“我应该是认错人了。”
　　“你怎么可能会在这儿呢。”
　　“不过，那张脸真的好像你……莫非是我太想你结果出现了幻觉？哈哈。”
　　“姜竹之。”
　　“我在想你。”
　　“……千里共婵娟，你有在看月亮吗？”
　　“晚安，好梦。”
　　一夜无梦，睡意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