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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 ...

  •   魅生挨着窗户坐下后,仰脸对上了离陌的眼睛。
      幽暗的,令人隐隐心惊的黑色眼睛。
      不待魅生示意,离陌就又坐下来,两人之间只隔着半尺的距离,一个弱小似鹌鹑,一个冷漠似毒蛇。
      似毒蛇吐芯,魅生问:“这个身体是谁?”
      离陌平声平气地回答:“余幼眠,千语楼楼主余彦君的女儿。”
      “你似乎不惊讶我会这么问。”魅生淡淡说道,瞥了眼他藏在身后的手。
      她对血腥味很敏感。
      离陌表面平静,但手心已经被他掐破了。
      不知道他在强压着什么。
      魅生说:“你现在可以问我问题了。”
      离陌立刻问:“余幼眠呢?”
      魅生想了想,说:“既然我来了,她应该是走了。”
      追问:“她还能回来吗?”
      不确定地说:“也许我走了,她就能回来了。”
      顺口问:“你什么时候走?”
      离陌刚问出口就知道自己问了个傻问题,果然挨了对方一记巴掌,还被吼:“老娘刚来,你就盼着老娘走?你的问题傻不傻!”
      离陌觉得魅生比余幼眠粗鲁野蛮多了。
      余幼眠只是把“本小姐”挂嘴边,魅生却是把“老娘”挂嘴边。
      离陌小小声:“你这样说话不文雅,余小姐不这么说话。”
      魅生:“你的意思是我要学余小姐说话,为什么?”
      离陌:“余小姐还会回来的,你只是暂时占用她的身体,不能给她添麻烦。”
      魅生面无表情地观察他的表情和眼神,一股裹狭着烦躁的悲哀在她心口聚拢。
      离陌竟然真的相信她编的鬼话,相信余幼眠还能回来!
      这个又傻又蠢的少年,让她觉得头疼!
      魅生问:“你喜欢那个余幼眠?”
      离陌摇头。
      看起来不是羞于承认,而是真的不是喜欢。
      魅生怪道:“你和她非亲非故,那么紧张她做什么?”
      离陌忽然僵住了,他想到,余幼眠是今早听到他和她要订亲的消息之后才昏迷猝死的,喝了他的血之后非但没醒反而被别人占了身体……
      一切都是因着他的缘故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又想起余朝年悲痛的模样。
      如果,余幼眠回不来……
      他不敢想下去了。

      “我是不是一开始就不该救醒她?”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魅生竟听明白了。
      没有心跳的身体,敏锐的五官,手腕上的伤痕。
      多么熟悉的行尸走肉啊。
      魅生把离陌的双手拽到跟前,两只手腕处都留有伤痕,一浅一深。
      “奇怪……你是刚种蛊没多久就喂血了吗?”
      离陌抬头看她,眼睛瞪的溜圆。
      魅生被他的表情逗得一笑,说:“你身体里的生死蛊,是我给你母亲的。”
      离陌激动:“你认得我母亲?”
      魅生按住他的手:“别激动,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离陌只好按捺住心中的迫切,乖乖坐下,催促道:“你问。”
      “第一次放血是为渡蛊,之后喂血是为养蛊,这两次之间隔了多久?”
      离陌想了想,回答:“差不多有一天的间隔。”
      这下魅生忍不住惊讶了:“这么短?!”
      该是有一个月间隔才对。
      魅生忽然盯着离陌,表情可怕:“余幼眠昏迷前,你经历了什么,详细说给我听。”
      离陌呼吸一窒,在魅生极具禁锢感的目光里把今早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没有提到那个神秘人和那场奇异的时空扭转。

      离陌讲完了,看魅生没反应,便提醒了一句:“我说完了。”
      就这样?就因为被个小丫头片子嘲讽了一通,心态崩了?
      魅生久久做不出反应。
      因为她从来没有接触过离陌这种普通意义上的弱者,自然无法理解离陌的想法和行为。
      “可能是你情绪波动过大,才会导致子蛊宿体失去意识吧。”
      结果被我这个离世游魂占了躯壳。
      魅生蜻蜓点水般地道明了余幼眠彻底“消泯”的原因。

      如果眼前的瘦弱少年不是离陌的话,她甚至懒得看一眼,懒得说一句。
      他和她虽是不同世界的人。
      却有着紧密不可分的联系。

      离陌听了她的话,有些黯然地低下了头。
      余幼眠不在,好些没有问出口的话,都不必说了,好些抗拒躲避的话,也听不到了。
      没有如释重负,反而愈加憋闷。
      那股郁气凝结在心口,时间一长,就会变成心病。
      忽然,魅生别扭地轻轻拍他的头,问:“你在想什么?”
      从来没有人问过离陌他在想什么,几乎所有人都无视他的想法,替他安排着什么,而他,逆来顺受地接受所有安排。
      包括自己的死亡。
      他是个胆小鬼,决定不了自己的生,也结束不了自己的生。

      离陌抬起头,闪着异光的眸子看着截然不同的“余幼眠”,说:“我在想,打从一开始我就不该用生死蛊救醒她。”
      那样的话,我的负罪感就不会这么重了。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得多一些,该多好啊。
      他真心祈求,但那个熟悉的声音没有再度响起。

      离陌走了,他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魅生也要走,她得跟在离陌身边。
      墙角的一个小物件被她捡起来,是那个木雕,一个女人低首亲吻怀里的婴孩。
      魅生愣在原地,久久不动。
      一抹清风从窗口拂进来,魅生似有所感,微微转过头去,就见房间暗影里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

      雪白面具遮掩着来人的脸。
      魅生眯着眼打量走到亮光处的红衣女子。
      冥珑一步一步走近她,哑声说:“你不是余幼眠,你是谁?”
      她的声音穿透了时空,从遥远的过去再度回响在魅生耳畔。
      时隔十四年,再度回魂,一切皆陌生。
      却有个熟悉的人出现了。
      魅生动容而眼热,牵起一抹近乎慈爱的笑,伸出手去探她的面具:“冥珑,你长大了。”
      你还活着,挺好。
      “我是魅生,我回来了。”

      冥珑任由她掀开面具,放出了冥玲。
      冥玲呆呆地看着“余幼眠”,犹疑:“主人,真的是你吗?”
      魅生却皱了眉,奇怪道:“你叫我什么?”
      在她印象里,冥珑一直是个没有情绪起伏的孩子,而且冥珑向来只称呼魅生“夫人”。
      会亲热地喊她“主人”的,只有一个人。
      冥玲怀念地看着魅生,乖巧而平和地说:“主人,我是冥玲。”
      魅生睁圆了眼睛:“嗯??”

      冥玲早就死了。
      冥玲和冥珑是姐妹。
      冥玲是姐姐,冥珑是妹妹。
      姐姐有点弱,妹妹却很强。
      两人在很小的时候被掳去无冥教,和一群半大的孩子在虫巢蛇窟、狼群虎穴中生死存亡,没有冥珑舍身相护,冥玲压根儿活不到最后。
      那一次幸存的三个孩子有孤僻沉默的冥珑,逞勇斗狠的冥陨以及……
      妹妹是保命底牌的冥玲。

      冥玲努力不去拖累冥珑。
      冥陨经常暗地里挖苦冥玲,他见不得冥珑对她好。
      冥玲每次都会幽幽看他一眼,似乎在说他很无聊。
      冥玲的冷淡和冥珑的漠然不同。
      一个眼里还能装人。
      杀了人会彻夜不眠。
      一个眼里只有虚无。
      杀人就像切木头。

      青衫公子言珏是无情的银河,闪耀而遥远。
      骨魅女冥珑就是无感的冥河,幽暗而深远。

      那一次是冥陨和冥玲搭伴出任务,七天之后,活着回来的只有冥陨。
      带着冥玲血肉模糊的尸体。
      是冥陨撒了手,眼看着冥玲掉下了悬崖。

      冥珑冷冷地看着他,冥陨浑身是伤,却迎着她的目光,阴鸷地笑出了声。
      “冥珑,这是你头一次正眼看我,恨不得死了的人是我,对不对?”
      冥珑的鞭子就快要收割掉他的性命时,一旁默默看戏的魅生最终还是站出来了。
      冥陨不觉得冥珑会放过自己。
      他也甘愿死在她手里。
      后来复活的魅生也后悔自己当时让冥珑放过了他。

      冥玲被魅生用生死蛊救回来,条件是冥珑要终生受魅生驱使。
      至于冥陨……
      没人管他。
      他离开了“三人团体”,成为一匹孤狼。

      无冥教倾覆的那天,冥珑被魅生派去紫玉山庄送孩子,避过一劫。
      魅生与走火入魔的教主慕容棣同归于尽,她体内的母蛊催动子蛊离开宿体,钻回了魅生体内。
      魅生的第二条命是生死蛊吞噬冥玲换来的。

      魅生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是冥玲最后留给她的东西。
      子蛊宿体生前的情感记忆。
      再睁开眼睛时,见到了梦里“三人团体”中,冥玲曾经默默关注的那个人。
      冥陨。

      关染冲进了竹楼,一眼就看见神色颓唐的余朝年,以及一片狼藉的厅堂,小玉在一旁默默收拾着,没有言珏的身影。
      关染轻轻走到小玉身边,说:“你先回房间,这里我来收拾。”
      小玉低着头掩盖哭肿的眼,低低应了一声“是”就静悄悄离开了。
      关染看着自己一身泥泞,也没心情收拾残局,越过满地碎瓷片和断折的木椅,走近瘫坐在地的余朝年。
      “阿年,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关染和他背对背也坐在地上。
      余朝年没动静。
      “等下,我有点儿小紧张。”关染停顿了下,组织语言。
      “我跟你说过,我打一出生就被谷里的长老收养在身边,和很多小伙伴一起学习医术,但是我最擅长的不是医人,而是医治谷里的动物。”
      “我知道你每次离开鸽房都会去而复返,但从没推门进来看看,看看我是怎么工作的。”
      “我其实一直在等你推门进来,等你问:‘阿染,你是不是在和小鸽子们讲悄悄话啊?’。”
      余朝年动了一下。
      关染继续说:
      “不知道你是不是怕我追问你的秘密,所以也不愿先问起我的,即使你已经大致猜到了,也假装不知道。我跟你不一样,我是知道就说知道,不知道就说不知道,所以我也不再瞒着你了,其实你的秘密,我还真……”
      余朝年抬起头,微微侧过脸去,等待着。
      关染也微微侧过头去,叹息:“我还真不知道。我答应过要等你主动开口的。”
      余朝年缓缓把脸扭回去,要开口不开口地沉默着。
      关染仰头向后靠上他的背,零零散散地闲扯:“你有没有觉得这两天发生了挺多事儿,有人来,有人走,我们却原地不动。可能是寻常日子过得久了,或许是待在方圆之地久了,我才发现自己的武技退步了好多……幸好哥哥不知道我刚刚是怎么被人吊起来打的,不然我真是丢脸丢到家了,不过……我当时真的好想有个人能帮帮我啊。你呢?现在此刻不想我来帮你分担些什么吗?”
      余朝年的反应在说:他不想。
      关染没辙,他不说话,她得引他开口,只好继续道:
      “你都没看见,我现在是有生以来最狼狈的一次,身上全是泥,头发上还沾着我的呕吐物,头一次被别人整这么惨,我还得感谢她没有下死手,不然我连赶回来见你都没机会。”
      “为什么赶回来见我?”
      “小雀告诉我说你哭了,哭得特伤心,我一听,谁敢欺负我哥们?!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赶过来帮你打坏蛋,够义气吧!”
      余朝年却没有同她预料的那样笑出声,而是催她离开:“你回去换衣服吧,这里没人欺负我。”
      关染的耐心是真的不多,但经过刚刚的打击,与其说余朝年需要她陪伴,不如说她需要余朝年这个朋友的陪伴,她需要他听她说说话。
      所以她没有站起来走人,留余朝年自我排解,而是直接坐到他跟前,认真专注地看着他说:“阿年,怎么做你才不会是这副要黑化的模样?我想帮你。”
      余朝年伸手捂住自己的脸,说:“关键时刻我没有出现帮你,现在你为什么要帮我?”
      关染组织着语言说:“正因为我知道无助的痛苦,我才想帮你啊,你是我朋友,为朋友两肋插刀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余朝年的眼睛露出来,问:“只是朋友?”
      关染顿了下,还是说出了心里真实的想法:“只是朋友,我希望你会一直是我朋友。”
      抱歉,话说至此,或许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余朝年看着她,似乎一直看进她灵魂深处。
      然后,他整张脸露出来了。
      关染呆傻在原地,泪水刷地流出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也模糊了余朝年那张血肉模糊的脸。
      撕裂流血的嘴一张一合,在说:“我不需要你这个朋友,我会让自己强大起来,也让他尝尝痛不欲生的滋味。”
      那个他,是言珏吗?
      是吗?是吗?!
      关染在他怀里哭,他没有推开她,也没有安慰她,而是遥遥看着露台外的竹林,竹林之外的城镇,城镇之外的天地……
      关染紧紧抓着他胸前的衣襟,泪水还在眼眶打转,但她已经镇定下来,柔声祈求:“跟我回落云谷好吗?我师姐肯定能治好你的脸,我帮你,帮你报仇……求你,别这样,把阿年还给我,别让他消失,求你了!”
      怎么办?怎么办?她该怎么做?
      “对不起,我之前不应该走的,我应该留在这儿陪着你的!对不起,我没有去理解你的悲痛,而是放任你一个人承受,我后悔了!别让我后悔一辈子好吗?行吗?你别……”
      余朝年无动于衷地站起来,从怀里拿出一个青铜面具,罩在脸上,变成一个诡笑的假人。
      关染怔怔地仰头看他,伸手拽住他的衣角,轻唤:“阿年,别走……”
      关染觉得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她经历的、目睹的一切,都在将她拉扯成一个陌生的关染。
      只有意识到要失去什么的时候,她才会变得真实一点儿吗?
      她的笑容或许是假的,但是泪水却是真的。

      余朝年没有走,他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做。
      他垂目看着脚边狼狈的关染,淡淡地,似乎在讲述着与众人无关的事情:“余幼眠的身体被另一个人占据了,余朝年没有救回他妹妹,之后是他父亲,余彦君会被人烧死在密室,杀他的人拿走了一件东西。如果你能改变余彦君的命运,我就把余朝年还给你。”
      关染立刻问:“凶手是谁?什么东西?”
      诡笑人弯下腰在她耳边说了几个字,越过呆住的关染,越过一地狼藉,往露台外走去。
      关染忽然捂着耳朵,尖叫了一声!
      她在发泄愤怒,因为诡笑人在她耳边只说了两个字。
      “你、猜。”
      她不仅要尖叫,她还要骂出来!
      “你个神经病!”
      烂椅子扔过去……
      “别以为我怕你!”
      断掉的桌腿扔过去……
      “余朝年你个大笨蛋!”
      画轴砸过去……
      “逗我有意思吗?!”
      托盘甩过去……
      “我跟你说,我打死不绝交!”
      脏外衫脱掉砸过去……
      “我先打死你!”
      关染彻底爆了,整个人砸过去……
      青铜面具后的眼神极速变幻,最终把砸过来的关染揽进怀里。
      关染抓住这个机会,疾声道:“阿年!快说!”
      冰冷的青铜面具贴上她的额角,只来得及说四个字:“圆环玉佩!”
      说什么玉佩?说凶手是谁啊!
      下一秒,关染撞上露台的栏杆,摔在地板上,疼得倒抽一口气。
      今早连续两次被人“吊打”,关染感觉自己要吐血了。
      把她踢开的诡笑人淡声道:“你犯规了,永远别想余朝年会回来。”
      说完,诡笑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趴在地上的关染强撑着没有晕过去,睁开眼去看左手攥着的东西。
      一条锦帕。
      余朝年最终仍是还给她了。

      离陌从楼上下来了。
      关染心劲儿一松,终于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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