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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昨宵灯夜雨(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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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伽宁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郁淮柯,眉头紧皱,眼睛里是确确实实的心疼:“有胃病要记得随身带药啊,严不严重?”
程伽宁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有的面容夸张,有的以自我为中心,对别人话漠不关心,也有的像她自己这样,想关心也学不会表述,索性不交朋友,避开过多交流。
郁淮柯的眼睛会说话,很轻易把自己的情绪展现出来。如果说程伽宁的才能是写作和理性推导,那郁淮柯生来就是要与人交流、被瞩目欣赏的。
“不碍事,我有每天带药。”
只是个代课老师,也不用分析多透彻吧。程伽宁想。
“如果忘带药就去买瓶苏打水,会缓解的。”郁淮柯叮嘱她,“我现在是你们班主任,有什么紧急情况酌情去做就行。”
给人行动自由权,却还怕学生皮了管不住。打商量的语气,是年轻老师的做法。
“嗯。”程伽宁看她眉头舒缓了些,心也莫名安定,打岔说:“郁老师管晚自习吗?”
风吹过来有些痒,郁淮柯拢了一把额前的碎发,看身旁的女孩面色潮红,汗水沿着脸的轮廓淌下来。
那么累了,还努力稳住气息和自己说话。
郁淮柯决定多说一些,让姑娘缓缓:“是,我管周三的晚自习,但平常也在,你们有什么学业上或者心理的问题都可以来跟我交流。除了到班里看纪律,我一直在办公室的。”
清凉的风吹过来,一阵接一阵的。郁淮柯站到风吹来的位置,对她说:“回教室吃饭吧,再吹一会怕是要感冒。”
程伽宁不傻,知道她在照顾自己,给自己挡风。她心底蓄了一点点感动,背起包跟着郁淮柯走。
走到足球场中央,一群高一学生围住她俩的时候,程伽宁才后知后觉郁淮柯是带了一群小朋友踢球的。
“学姐学姐。”赵琼凑过来套近乎,但很快更多的人认出程伽宁,连赵琼都被挤到一边了。
……
“学姐怎么学的数学啊?文综怎么考啊?”
“学姐是来跑步的吗?”
“学姐有小手机吗,留个电话吧?”
……
郁淮柯见她尴尬的紧,护小鸡仔一样挡住小姑娘,佯怒说:“你们太热情了,吓着人家,都回班里去,不然不和你们玩了。”
程伽宁生性敏感,此刻郁淮柯是假生气,她看得出来。
可偏偏只有她能看出来。三班学生以为把郁淮柯惹恼了,一下子都沉默,气氛一度严肃。
“那个,”程伽宁清清嗓子,“没事的,郁老师在气你们到饭点不赶紧回去呢。我教大家怎么考好,首先,按时回家,好好吃饭。”
众人知道程伽宁在解围,纷纷领情,一哄而散。
郁淮柯的性子三班人都摸透了,生气了不好哄,倔得很。要是她做错了事,当天面子肯定挂不住,别指望她直截地道歉,但她会拐弯抹角着认错,第二天态度奇温柔。
很容易让人误解的性格,也都要交给高二的学长们了,三班同学都伤感地想,希望他们能善待傲娇别扭的郁老师。
而郁淮柯呢,知道程伽宁也在给自己解围。她方才要是承认自己在假装生气,作为老师的威严肯定降一个度。
这种问题,说小也小,说大也麻烦。
不怕死的赵琼却拨开人群,顶着踢球踢成鸡窝的马尾辫凑到郁淮柯这边,望着程伽宁说:“女神,除了主席台演讲,我从没见过你说这么多话,没见过你说超过三句的话。”
赵琼还憨憨地伸出三根指头,比了个数。
“其实我话挺多。”程伽宁难得的自我剖析一次,然后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不再多说了。
——
程伽宁背着书包进教室,才发现教室里还有很多早到的同学。
又不能反悔,再走回操场吃饭了。
她认命般地打开饭盒,在角落里喝粥。经过一个整下午,粥已经凉透,她一勺一勺送入口中,待粥温热些再咽下去。
如此往复。
掐在自习前喝完了粥,程伽宁半分钟都没浪费,铺开几张草稿纸,选了套数学题开始做。
人时常有惰性,她也是。程伽宁很清楚自己最薄弱的一项就是繁杂的计算,她能用最曲折巧妙的办法解题,也不愿认认真真思考推导式,写满两页草稿纸。
针对这一点她练了两周,已经有些许起色。
程伽宁做着题,没察觉太多的动静。后半节晚自习大家都做完了作业,有同学开始说话,但好像又静下来了。
她只是聚精会神地盯着卷上的导数大题,手上刷刷不停地写,什么也没理。
直到视线边缘有黑白点点的裙子,还有隐隐约约的皂香传过来,程伽宁回头发现郁淮柯在她旁边。
程伽宁脸顿时像火烧一样发烫,她用很轻很轻的那种声音问:“郁老师……?”
“不用管我,做题。”郁淮柯声音也很轻很轻,拉出她身旁的椅子,坐下。
所幸程伽宁脑子比手快,题已经有了思路,顺着往下写没遇到太大的坎坷。
时间还不到两小时,写完最后一笔,她盖上笔盖。
下定论:还是太简单。
郁淮柯抽过她的一张打草纸,两手拿着看。
其实也看不懂,她念书时高二开始就头疼数学,最多看看字了。有的潦草,有的清秀可爱,数学公式有字母,郁淮柯学英语,大概能推断出她认真时候写的字挺不错。
背面似乎还有东西。
郁淮柯把纸翻过来,映入眼帘的是一行行诗句,最初蓝色墨水泅得深成一片,或许是纸的主人没想好要写什么。
草书、行书、瘦金体,还有似乎是篆书,什么字体都有。
那字有灵魂一样,结构清丽大气,是郁淮柯没见过的好看。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字体有五六种,郁淮柯还是困难地认出来了,诗却只是同样的一句。
而她也终于发现,课上程伽宁说喜欢古汉语,不是在唬人。
下课铃声徒然响了,很是刺耳地播了两遍,程伽宁心慌了一阵,就好像郁淮柯在她旁边……她做贼了似的。
郁淮柯却不这么想,她放开了正常声音说话:“这么喜欢这句诗?”
程伽宁凑过去,萦绕的便全是对方身上好闻的味道。她温温软软地答:“嗯。很喜欢。”
“古诗里面,我喜欢一句——”郁淮柯偏头看窗外,漆黑一片,她回想起过去,“‘沧浪有钓叟,吾与尔同归。’”
程伽宁肆无忌惮地看她,郁淮柯长长的眼睫漂亮又安静,也像在凝神思考。程伽宁感觉心底的什么要冲破,要按捺不住了。
“是李白的《沐浴子》。”程伽宁看着她,直到对方的目光重新回到自己身上,“这也是我第二喜欢的一句诗。通篇隐逸风格是他作品里少见的,是他鲜少表达的,但抛开难得和珍贵,诗的意境是真美。”
“这句诗你竟也知道。”郁淮柯眼里满是赞许,“你很厉害啊,比我厉害。”
“术业有专攻,而我还尚在爱好的阶段。”有同学拿着新发的卷子来问题,程伽宁迅速结束了话题,“老师忙吧。”
然后她起身,下楼去洗手。
她有很严重的洁癖和强迫症,但如今看来更像是选择性的。
沈熠的同桌叫温思哲,人长得也清秀,只是性格太随便。有一次他一言不发地过来拿起自己的语文书,她眼神里瞬间就变了,移开他手腕便暴揍了他一顿。程伽宁学过散打,揍人也是有路数的,这么一开打吓懵了全班。
此前没人见过程伽宁发火,那次全都见识了,来拉架的也都成了劝温思哲认错的。
她课后去洗手台,一遍遍冲那本书被温思哲碰过的地方,洗到纸页一搓就掉才罢休。
就连想为心爱的同桌抱不平的沈熠,看见她眼里难得认真,最终还是加入拉架大队。
自此,程伽宁和温思哲的关系一僵再僵。高二六班,没一个人敢靠近惹怒这位班长。
而如今呢。程伽宁拧开水龙头,搓洗着手上看不到的细菌。
被郁淮柯碰过的打草纸她非但不想扔,还想收藏。
兴许是自己喜欢女生吧。她这样想。
冷静一点后,她从二楼厕所出来,一阶一阶走向三楼教室。
果不其然,自己座位旁边已经没有人了。
明天数学课要讲的卷子她也准备好了,第四节晚自习是彻底的无事可做。
思忖片刻,她清理了桌面,把稿纸拿出来,决定完成给报刊的稿子。
这件事她高一时开始做,至今已经两年,钱也攒下不少了。她是匿名投稿,写作功底深厚,文笔好,两年后混得独占一个板块。
从没人知道这些,就连关系最好的沈熠也只是知道她的性取向。
没人知道为什么家长会她的家人从不出席,她也从未对身边同学解释过半分,分享过半点苦楚。
有时候她会恍惚地想,自己这样切断交流,半自闭地活着是不是错了,是不是不对。
时日推移,她也终究想明白。
没有对不对,只有喜不喜欢,只有愿意活在怎样的状态里。
就算家人都在,她也还是这样的性格,会同别人说笑,但不会分享真正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