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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归来 ...

  •   那日之后,溟泽极少出门,包括屋门。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旭清能够明确地在他身上感知到“衰弱”甚至“衰老”的气息。对于修道之人而言,“老去”是个十分离奇的概念,但它竟然真实存在着,并从溟泽鬓边开始,染白了他一头的青丝。
      溟泽玩笑般对他说,有这一遭才教他晓得,原来拟造的人身上边,头发是最难用灵力维持的部分。

      “但是,别担心,我已经找到办法了。”然而他又这样说,“等到我一百岁那一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于是,旭清时刻期盼着,期盼着在那一日对溟泽说出那一声“生辰吉乐”。他要亲口说,第一个说。然后将自己准备多时的贺礼送到对方手中。
      那是一只发冠,由旭清亲手所作。他将最韧的金属烧成极细的丝,在无数次尝试中寻找到韧度与细度平衡的极限,直至它可以弯绕出最危险的弧角,又被缠入平整温和的平面。
      发冠的正中是五瓣的花,花瓣饱满,花纹镂空,托着一只圆形青金宝石;花瓣两方延伸出去是同样镂空的浪纹,浪中升起却是整片轻薄金属雕成斜飞的鸟翼,翅展欲飞;花瓣正上方是交错的两道云纹,云纹之上金属细丝结合形似三段鱼尾,形状狭长,尖端稍有弯翘,如同月影经风轻晃。
      他想他该会喜欢。

      可终于等到了那一天,等到了子时过半,等到他去叩溟泽的门时,屋里竟已是空无一人。
      明明这些日子溟泽十分嗜睡,醒的时间极少——他能去哪里,如何能悄声无息地离开这里?
      溟泽的房间中,除了少了一位主人,其他一切都与从前无二。他没有带走任何东西。于是旭清定了定心神,他想他一定会回来。
      宁济也这样说,那他便一定会回来。即使,他的师父都不敢抬头直视他双眼,只是一个劲埋头看着自己怀里捧着的药臼。

      旭清怀抱着装有贺礼的匣子,开始在溟泽屋前等。
      黔中有太多的出入之道,到底只有这里是溟泽必经之路。旭清从夜里等到白天、又从白天等到夜里,从站着到坐着,到最后倚着门框坐在院门的门槛上。
      十二个时辰,子时又至。
      他不觉睡了过去,手指还紧紧攀着怀中木匣边缘。

      半梦半醒间,他见到半年前的某个午后。那时,他与溟泽二人坐在一处,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处理宁济的宝贝药草,做些摘叶分捡的闲活。那时,他们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着,溟泽却忽然睡了过去。
      不是昏迷,只是突然昏睡过去,甚至话才说了一半,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栽了下来,被慌乱丢开手中东西的旭清一把接在怀里——而折腾出这极大动静,他眉头都不皱一下,只是均匀地呼吸着。
      他还会醒来吗?他在梦里第一次地怀疑这件事情。而怀中的年轻人只是均匀呼吸着,安详沉睡着。

      旭清清醒过来。
      一睁眼,他看见白色的衣角。
      夏日的天亮得极早,旭清教阳光刺了一下眼睛。他急急起身,却被酸麻的腿拖住了动作。腿上钻心的疼,疼如蚁噬,致使他一时无法迈过门槛。幸而他扶着门框,这才教他只是一个踉跄,并没有直接栽倒。
      可无论他起身,或是踉跄,方才自他身侧行过的人都没有看他,只是径自向院里去了。

      要说踉跄,那人其实比他踉跄得多。
      她每一步都似踩踏在棉花上边,走得急,却极其不稳,仿佛在忍耐极大的痛苦,是而根本没有心思去注意旁的事情。
      是,那是个女人。且是一个极其纤弱的女人。她身量修长,身着普通素白衣裳,打扮并不打眼,旭清却没法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哪怕一瞬。
      不只是因为她太陌生——她不是棠华,不是曾经出现在黔中的任何一人;也不只是因为她对这院子的熟悉程度令人瞠目——她直接就找到了寝室的门。
      而是因为,恰恰因为,她让旭清感觉到了熟悉。无论是浑身的气息,还是——那一头白发。

      旭清心慌。他也顾不了腿脚还疼,几步追上前去,伸出手去,想要拦她一道。可是还未碰到她衣袖,刺骨的寒便自他指尖侵入身体。那尖锐的寒冷如利针,教他条件反射般猛地缩回了手。他这才发现,在这夏日的阳光下,对方身周泛着半透明的雾,竟皆是寒气。
      与她的形容相映,真真是形如鬼魅。
      而那人仍旧无知无觉。
      她终于摸到了溟泽的房门,推门之后,仿佛是一头栽了进去,随后,被推开的门板无力地落了回来。
      旭清站在门口,愣了一会儿,急忙再追。
      他绕过屏风,看见那人已经躺倒在了溟泽榻上,迅速上前,惊觉榻上竟然凝结起细碎的冰。
      他看着那背对着他的身影,视线犹疑地游移,最后落在对方披散着的一头青丝上,落在她瘦削的颤抖不止的肩上。
      他晓得,他扳过对方身子便能看见她的脸。
      可是,那又有什么意义?

      “师父!”旭清猛地推开宁济的房门,气喘吁吁,满目急色,“‘他’回来了。”

      他领着宁济再次返回那一间房。甫一看到屋内情形,宁济便转头去了库房,要取他大大小小的药炉丹炉过来。而旭清留下察看具体情形。
      他看宁济远去,曾经急躁的心情渐归缓和,曾经被压覆的难言心绪又自翻涌。他走向床榻上女人的背影,深深呼吸,终于伸出了手,探向对方的肩,要先察看对方的面色。
      却忽然被一阵扑面而来的汹涌腥气斥退。
      一条巨蟒凭空出现,躯干盘旋于榻上、这具身体之后,在这一刻猛地冲他张嘴,露出锋利的牙和血红的信。
      可那威慑只存在了一瞬间。看清楚来人是他后,巨蟒缓缓回撤,低伏身子,轻轻压覆于女人身上,呈现出守护的姿态。
      它仿佛极其疲惫,躯干起伏剧烈,此时该是在努力平复呼吸。
      “是你,”终于,棠华的声音响起,声调中虚弱与嘶哑难掩,“不要靠近,你做不到的。”
      而后,巨蟒的身形开始逐渐缩小。旭清眼睁睁看着它从身长丈余变为仅有尺长,最后缠上女人的手腕,如同睡去,再无声息。

      旭清探出的手收紧成拳,被赶来的宁济按下。
      “棠华说得没错,”宁济重重叹了口气,“你我都还不能触碰,但凡是恒温的,便还不能。”
      “可她明明也是,”开口时,旭清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原来在微微颤着,“无论鲲还是鹏都不该能忍受这低温。”
      “……再等一等。”宁济深深吸气,又再缓缓呼出,“她在升温,或许也将要醒了。”

      晌午过后,地面最热的时候,屋里已经如同蒸笼。无论是旭清还是宁济都已汗流浃背,两层衣裳尽数汗湿。可纵使如此,屋中人还是在源源不断地向炉中、屋中输送能够使温度升高的灵力,并期盼着司掌云雨的神君今日轮休。
      因为,纵使他们努力至此,床榻所在之处依然寒冷如初。
      仿佛上面睡着一块万年不化的冰。

      或许,他们所做的并非无用功,因为棠华首先醒来了。
      她勉强化出人形,离了榻,而宁济伸手去扶。她身上仍携着刺骨的寒凉,但至少能够允许人去触碰了。
      棠华起身后,首先站在榻边,回首去看榻上保持着同一卧姿半日不动的女人。沉默片刻,她转过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来,定定看着旭清。

      “你会等她的,对吗?”
      “约莫再两个时辰,就会醒了。”

      宁济扶着棠华去别的屋子休息,旭清便仍是在房中守着炉子。这些炉子当中有一个小金炉最为特别,虽然小巧,却能够在首次被输送灵力后保持长久的高度供暖。为溟泽制作生辰贺礼时,旭清就用到了它。
      他继续受火烤,陪她受冰烧。他第一次察觉到,“冰寒”原是会使人烧起心火的东西。

      再后来,宁济说,炉子可以收走了。
      “你不如去收整收整自己,我先替你守上一会儿。”
      旭清只是静静摇了摇头。
      宁济晓得他是在想什么,晓得他是不愿错过那第一个瞬间。他拿他毫无办法,只好去拎了一只盛着满满热水的木桶进屋,又拿了套干净衣裳,要他稍作擦洗。
      旭清终于应了。

      那人比棠华预测的醒得更早。
      旭清刚刚擦好身子,穿上里衣,屏风另一头就传来翻身的动静。他一怔,丢下湿巾,风风火火地转过屏风,正看见那人勉强坐起了身。
      仍旧是背对着他这一侧,她起身的动作因为他的闯入凝滞住了。旭清微怔片刻,抬脚缓缓迈向榻边。
      距离床榻仅只一步之距,他停下脚步。对方仍旧没有回头的意思,只是微微侧了侧脸。微妙的片刻沉默之后,她先开了口。
      “……旭清。”她似乎是想笑的,只是力气不足以笑,“吓着你了?”

      很难准确描述旭清这一刻究竟在想些什么。或许是关于她的声音,或许是关于她那一头灰白的发,又或许,是在想,她撑在榻上、正缓缓收紧的那只手。
      他们一个静立,一个静坐,许久许久。终于,旭清缓缓俯下身去——
      如自己所愿地,握住了那只紧攥成拳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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